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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清 潘纶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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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序

  吾从兄苇渔先生,吾家之千里驹也。步时负隽才,有不可一世之概。既壮,喜远游,游辄十年不得归。既归,又乐寄情于山水间。箬笠芒鞋,与村农野老隔陇相问答,剌剌不休。虽樵夫笑之,勿顾也。余尝请其说,则曰:“吾将藉是以有成耳。”

  岁癸酉,苇渔之子春舫,鸣铎淝上。适余去全椒,来六安,相距仅一日程。春舫乃以其先人之《道听途说》一书,都为十二卷,问序于余。余读书而叹曰:“嗟乎!是即苇渔之所谓「有成」者乎?向使苇渔足迹不出闾里,耳无闻,目无见,不过寒灯老口,消磨其闲情逸志而已,又奚能有此喜笑怒骂、笔挟风霜,如太史公之善道俗情,驱议论于叙述之间,俯仰低昂,令千载下奕奕如见其为人?”

  余老矣,计苇渔先余殁者且二十年。而吾乡之沦于贼、烬于贼、歼于贼,辛苦万状,苇渔皆等诸夏虫之不知冰,故书中亦无道及当时情事者。论者谓苇渔长于诗,有《箨月山房诗抄》,是书特其偶寄焉耳。否则,以苇渔之多才,激宕发越,何者不可以凌轹颜、谢,鞭笞庚、徐?是说也,足以尽苇渔矣!

  惜苇渔殁之明年,得选盱眙司训。盱眙者,湖上县也,面湖为城,人家居叠蟑间,天然图画。学宫居山之半,有杏花岩、玻璃泉,米老题为“淮南第一”。数百年来,已摩崖无题名处。向使苇渔不死,拥皋比,山色湖光,呼吸万顷,亦足以慰其登山游水素志矣!顾墓草已宿,而始被荣名也,悲夫!

  读既竟,自笑未能作才语相对。爰就枕上历诉生平,忽忽如一场春梦。挑灯搦管,次于版邮,归春舫。春舫乃阿咸中之最铮铮者,能读父书,或即以是为序也夫。

  光绪纪元岁乙亥,日躔大梁之次,泾上筠坪老人书于六安州学舍之东廨,时年七十有一。

卷一

屠钤 鬼报 骆安道 孙新泰 董琳 祝蔼 蛇妖 旅店冤鬼

卷二

狐母 董子龙 江本直 李二妈 干支国 卢裁缝 何永寿 钟和尚 蓝山过客 戒牛肉

卷三

葛浒 王货郎 祈兰娘 殷蓬头 丁欢喜 李德姑 铁脚和尚 桃园怪

卷四

盗僧 赵南中 张百顺 王祚 董世球 蓬头婢 吕四娘娘 姚崇恺

卷五

洪大生 盗婆 扶路傒僮 马秀清 张黄狗 唐金之 陈定缘

卷六

金陵骗 焦德新 曹良贵 韩宝儿 李二高之 玩城头 孙巧儿

卷七

金大姑 养毛须 霍老生 岑幕 鲍端儿 卢用复 小骗 赌骗 洪乡老 杨小幺儿 鸡医 火劫

卷八

枕乾庵 黠贼 奇盗 走无常 鬼伴 潘封 巴嫣嫣 唐待诏

卷九

刘二 纤纤 朱大善 谋代鬼 查大嫂 巨蛇 乳媪 彭意之 闹房 咒盗

卷十

江昌奇 喜儿 灵鹫孽僧 徐延赞 异炉 逆子 雷殛三则

卷十一

荆襄客 白衣蓝 三足蟾 龟异 何东雅 季鸦头 晁妇 斯斯 龙潭 蚁王 避劫

卷十二

祖师 王灵官 朱方富民 干季香 准提尼 玉桂 异鸟 猫怪 虎二则 蜈蚣三则 梦异 风霾

卷一

屠钤

  韩城屠生,名钤,锐于读。年逾三旬,博一衿不得。时赴童子试被黜,惭愤莫伸。悻悻以怒,只身走少梁。寓兰若中,日与老头陀痛饮。

  偶纵步山径,见有古刹悬构岩下。逡巡入视,一颠僧形貌狞恶,坐斗室,酌巨觥,意气甚得。钤揖之,傲不为礼,心异之。僧问:“若能饮乎?”钤曰:“能。”又问:“饮几何?”曰:“五斗可醉也。”乃进一卮曰:“试饮此。”钤立而吸之,甫尽其半,沉沉欲睡。

  遂隐几卧,觉恍惚身立广殿下,视东西庑,冠红缨而出入者踵相接也。堂上碧纱橱中,设一座,无帏幔,公案欹斜,尘坌黝黑。钤此时心懵懵不甚明了,窃意其为公庭之旷位也。橱后达曲巷,左侧有门。循墙以入,则甓砌成甬道。三四赤帻吏走其前,手挈公文数角,且行且语。

  既入一院落,东阶下数十人,铁锁琅珰,或坐或立。一赭衣老入三木囊头,犹啑啑与诸囚共话。近睇之,则其族叔也。叔名华,生前富有金帛,不检于幅,多行不矩,时捐舍已三年矣。

  钤讶曰:“叔仙逝许久,何由在此?且叔何犯,桁杨禁锢,重困奚堪?”叔曰:“子从何来?此阴曹也。予生前恶孽,子所深悉。油釜刀山,偿报已历诸苦。阿鼻三年期满,应受轮回。今晚二鼓时,转轮王当升座视囚。鬼犯四十名,俱于今夕投生人世。予罪贯盈,阴司磨折都无所怨。奈闻狱有定谳,罚予来生为秀才!自顾孽虽已极,而罚作秀才,未免罪浮于恶,心良不甘!”

  钤曰:“叔言何欺也!侄试童子,十战皆北。苟获厕身胶序,死即瞑目!叔果来生若此,当贺之不暇;而以言「罚」,语太不伦矣!恐所闻之不实耳。”叔曰:“汝未身当其厄,宜其不谙也,请姑待之。”因指其门以示曰:“此其内,即转轮王之视囚处也。苟目睹其验,则疑释矣。”遂相与俱踞阶下,历历言阴曹事。与人世所传,不甚差缪。

  俄而秋烟昏暮,磷火荧荧,鱼梆再譬,鼓吹井作,人声腾沸,重门洞辟矣。堂上设庭燎,光辉如昼。钤虽不能登堂近瞩,而遥睨槛外,亦足微窥其略。时有蓝面鬼高唱报名,诸囚悉鱼贯以进,月台下架一大轮。各犯听决后,俱推置其上。电转飚驰,或人或畜,俱随轮而化。惟钤叔最后,鞠问数四,王怒倾签下,有牛鬼唱筹,声嚄唶,如老鸱夜叫。杖决讫,堂上掷下银雀攒花顶一枚,金镶百叠襕衫一袭,装好之,推付转轮以去。

  钤睇视甚审,忿焰中燃,势不可遏。辄恶口喧呶,眸眦裂,声言:“屠华乃万恶滔天,不应有一衿之赏。”情将闯上公庭,与王力争其妄。抢阶方拾三级,即有长臂鬼拒钤以叱问:“卤莽若此,意将何作?”曰:“钤叔恶人,来生予以秀才,于律不公,钤争所必辩也!”鬼曰:“汝所辩者,乃屠华耶?汝以秀才之报为善,则大谬矣!独不见闺中之处女乎?穷年皓首,以处女老于空房,徒多形迹之嫌,并无倡随之乐。夫为秀才,亦犹是也。何物狂生,敢乱阴律乎!”乃推钤跌阶下。

  遂蓦然以醒,则晓雾凝寒,晨曦未上。视古刹则已无存,惟衰草蓬蓬,身卧石广间而已。细思梦中“秀才”、“处女”之说,不觉大悟。因放浪不复作归计,后披剃为僧,不知所之云。

  箨园氏曰:秀才,钝物也。圣贤规矩,非专为秀才设,独秀才偶犯不韪,则指斥随之,人人唾弃之。一登仕版,清白吏几人可以自誓?几似司吏之条为可纵,而秀才之律不可逃也。然人各有心,当境每苦不足。往在家昆南河副督署时,闻两江制府某公,少袭侯封,自恨不由黉门出身,思得一秀才作继嗣。其时,公之少君方总角妙龄。倒限及冠当袭职,场屋景短,心甚燥急。延一名师,岁报束脩千金,约限冠内必博一巾。奈天定不如人愿,贵公子十五而殇。秀才家之欲觅封侯,与封侯者之欲得秀才,不同一难乎!惟是读书之以秀才终,犹闺人之以处女终,诚切喻也。摽梅失候,虽文王之民不能无繁词,况作衰世之秀才乎?

鬼报

  山西宁武府同知吴藻修公,云樵总宪公之封翁也。善岐黄术,待铨京师时,寓泾邑会馆。有同邑查某,亦儒生之流落京师者,寓旅邸中,患病己笃,医不肯诊。逆旅主入恐其死而见累,拌舍数月饭资不取,但逼勒使他徙。喧嚷之声,达于户外。

  公驱车适过其处,问之,知为同乡人。因载归会馆,布置卧榻。诊其病,诚险症也。然尚非不治,投以方,随效。药三服,其病若失。公戒之曰:“病虽愈,饮冷必当复作。复作难救矣!夜静茶冰,性命不可以尝试。余之仆从繁,渴当呼我,待煮沸汤进之。”查唯唯听命。夜阑果觉吻燥,思饮綦切。然思:“吴公起我于死,恩已不能报。一勺之需,必烦人卧起,未免不情之甚。况已平复若是,何至以饮冷之故,大相妨碍?吴公之意,想恐过于不检耳。”因索壶而宿茶犹存,倾饮甚适。

  明日公复诊视,大惊曰:“何变症之速耶?膏肓之患,虽卢扁复生,亦当敛手。昨夕所嘱云何,何便以药石之言为儿戏也?”查曰:“夜分口渴时,念尊纪烦怠,甫得偃息,不忍以琐琐相呼;况枯肠之灌,适口甘芳。窃谓金沆玉液,断不至以仙浆杀人,所由倒瓶畅饮耳。”公无言而退,召仆从嘱之曰:“往为查某经营丧事,明日查某不朝食矣。”其晚,病果复作,晓而气绝。事过,公亦未尝以所作告家人也。

  岁越数寒暑,公之昆玉黄州别驾璧城公,复以谒选入都,仍寓会馆。年少不羁,眷一妓,深相爱悦,挥霍多金。土堆逻卒大为眼热,勾通兵马司,将挟“宿妓”之条,以要千金之赂,而璧城公固茫然也。

  其夕,仍诣妓如故。甫履闼、妓惊曰:“君犹至耶?祸不远矣!兵马司思欲甘心于君,或不满其意,前程立覆耳!既入其笠,前门不可复出,惟有后垣可作段干之遁。乘此人未尽集,早作自窜计,迟恐无路可逃矣!”妓惧仆媪中有为土堆作奸细者,乃自导公至后垣,使逾而脱。

  然舍后荒僻地,四顾苍茫,不辨东西。所向星月不光,人踪杳绝。强勉寻蹊,步步蹉跌。忽见一灯炯然,渐来渐近。呼之,执灯者惊曰:“客从何来,乃摸索于暗中耶?”公曰:“路生,适误也。”曰:“君固非本京人。”公以安徽之泾县告,客曰:“同乡也。”乃各诘姓氏。公言吴姓,客言查姓,名某、字某,互告甚悉。

  查曰:“君少年人,此非善地,岂所宜至?视君形状,尚自惊惶未定,当是受恐吓者。今将何往?”公曰:“谋归会馆耳。”查曰:“所向固同也,灯可共照。此去路荒而多汪,非有寸光引道,则堕而死于水矣。”爰指迷途,先后以行。

  既及会馆前,查曰:“至矣,望门外尚有立谈者,公可自入。仆适有琐务,诣人于胡同中,数语随来耳。”公走及门,犹翘足以待查。移时不至,口叨叨自讼。立谈者问:“将何待?”曰:“待查某。”问:“查何往?”因指隔舍胡同以示。立谈中有会馆之老掌管钥者,言所谓查某,乃故鬼也;隔舍胡同,乃会馆之围墙略留隙地,别无可通也。

  公不信,掌钥者曰:“是非虚语。昔查物化时,有藏簿可作记事珠。其药之应验若何,病之翻覆若何,死之时日若何;函有材榇,殓有衣衾,葬有封树。君家藻修公载笔特详,以备后之见访者。今城南义地,其碑犹在。藻修公之推恩于查者,非泉下人之所敢忘也。想君今夕必有险难,鬼故报之耳。”入室而示之簿,果藻修公之故笔也。

  箨园氏曰:吴藻修公硕德重望,乡里竞传其人。如查某事,使其鬼不示报于璧城公,虽子孙亦莫详其先人之善者;亦可见公之为善,而不求人知也。云樵公之发轫,公之及身而见者也,至今四代犹科第不绝。阴骘之留遗,子孙且不尽知,他人其及知之乎?今之人偶为一善,而惟恐人之不知者,其亦得公之行事而鉴其心、观公之子孙而原其故乎?

骆安道

  骆安道者,山左济南人,少失怙。有兄长振,七龄时遇兵革之变,为贼掠去。更七年而后生安道。

  安道生而聪慧,周岁能识之无。甫三岁,父贾于济宁,得暴疾卒。遗橐数千金,皆为同人干没,家以骤落。晨夕饔飧惟仗母针黹,拮据度日。安道五岁即就塾,上口成诵,十岁而毕十三经,一时有“神童”之誉。十五入邑庠,以父在时有富名,襁褓中即论婚于大家。及闻泮捷,内家意甚欣快,即择吉送女完姻,奁赠甚丰。

  生藉此资润,得以膏火佐读,然卒偃蹇不能上进。年三十,仅因岁试以冠军食饩。秋闱屡蹶,七荐不售。因念人生周甲,已度其半,文章无价,际会难期。徒此砚田死守,安在有秋可卜?值户部开捐纳例,乃尽括累年铢积及闺闱钗钏,约值千金,囊之赴都。将援例报效,冀选训导实缺,为终身衣食之谋。

  驱车行数日,夜宿富庄驿。遇盗劫掠一空,进退踌躇,罔知所计。适有山西客停车逆旅,自言姓洪名钊,字雄夫,亦赴京都者。谈次,询生行踪。生以所遇告,且言京都不可到,欲谋返辙,而羞涩空囊,苦无资斧,真置身死地矣。洪劝不如入都,千里邦畿,辐员辏集,人有一技之长,皆可以售食。秀才家藉谋一席,可无忧薪水,争名者于朝,机会固不少也。爰解囊出三十金赠生,即邀与偕行。生感其义,遂诣都。同栖一旅店,饮食共之。

  洪每夜出,常数日不归。一夕,漏已四下,洪恕推寝门以入,掷革囊于地,促生起。生惊问革囊中何物,则曰:“仇人首级也,随地访觅,已阅三寒暑,今始得之耳。”生大骇,知为侠客,益敬事之。洪探箧出药,渗化仇头。既乃取宿肴藏酝,相与畅饮。因谓生曰:“仆将之彰德府,了一心愿,约须冬底回鞭。君孤身逆旅,何以久处?明日当为君觅一枝栖,暂为驻足。待仆回时,再图良遇。”乃推毂于梁主事家,主西席。虽馆谷不丰,而主宾尚洽。

  岁终待洪不至,心颇忐忑。适梁有相识之济宁人,以捐资选得汤阴县令,将之官。生以汤阴为彰德属邑,可藉以踪迹洪生,因恳梁荐司笔札,随以抵任。不谓居停主人乃商家子,目不识丁,恐为秀才家所轻贱,每见生,故作白眼相对;又忌生伶俐,恐以顽钝见欺,事事提防谨密。

  生不能堪,辞出。薄俸既罄,行不馈赆。旅橐萧条,不能就道。乃停趾关庙中,将售笔墨以裕归装,并冀洪生闻而过访。讵设砚不数日,居停知之,反诬生以招摇,勒押出境。不得已,典质衣衫,雇小车一辆,局促以行。沿路艰难,半耐枵腹。

  一日至济宁,问渡为舟子所窘,论价数炊时,掯不得过,忽有壮夫肩巨囊,健步而来,见舟子出言不逊,大为不平。引手持之,轻若举雏,仆诸地,赠数拳。痛不能忍,伏地哀叩,请即就渡,不敢复争。

  生甚德之,叩诘姓氏里居,乃即其兄长振也。因告以失意之故,行旅之困,且叹曰:“仅不为丐耳!”振曰:“幸获巧遇,可无忧匮乏。第吾虽稚齿离家,然尔时见严君以巨资行贾,家道自是富有,何忽丧败如此?”生述往事以告,因问振所从至。振言被掠时,以幼慧得贼欢心,教习枪棒。数十年羁留贼中,每欲窜归,苦不得脱。近因贼酋病毙,故得挟赀以遁。

  于是昆季追随,同抵济南,出金营干,家以大兴。复之济宁,追访往事。知赚骗父财者,即汤阴居停之父,愈益愤懑,欲寻报夏。以其在职,未易逞志。因安道曾遇劫盗于燕境,自念身在绿林时,山东响马多有交识音,乃往迹之。至则其盗固盟友也,请还其金。振曰:“弟来非索金者,只以汤阴令者贪污为民害,且吾仇也。乞劫巨案,以落其职。”盗唯唯,振遂辞归。

  俄闻汤阴连出盗案,劫杀数命,赃以千万计。久捕不获,令心惶急。正在赂遗当道,设法弥缝。忽狱中旧系巨盗五人,一夕越狱俱逋,四缉无踪,遂以处分解绶。

  其岁值大比,生攻苦书帷。夜分将寝,忽洪生若飞鸟堕空下。生睹大喜,各叙寒暄,问知洪固自汤阴来。盖洪初自彰德还都,闻生已随新令尹之馆汤阴,意谓其行得所矣。会有远役,遂亦竟去。近以事过汤阴,就便探生。知其不堪挫辱,已还济南,而令亦方罢居馆舍。洪夜入令舍,将杀之。甫越墙,见有燕使者至,缄函授令。缘令有一子为上舍生,当应秋试,以数千金夤缘得关节耳。洪乃杀令而劫其函,即以关节投生,托为巨公所赠。

  生不知其为劫取也,录之,获中经魁。主司廉得其情,然事属暗昧,且有贿赂关碍,卒不敢问。长振后应武试,亦中亚魁,兄弟皆贵显云。

  箨园氏曰:铜臭儿冒窃权位,而宏才宿学屈寄藩篱。吹毛索疵,捕风捉影,妄为是非,附会其短。此等人当道,苍生之贻害其有穷期乎!洪雄夫之刃,固自一片婆心。然而天下之为汤阴令者,尚可以数计乎?子产之乘舆,焉得人人而济之!

孙新泰

  孙新泰,字东山,大同广灵人。少读书,一目十行。其父原,以进士作浙省之金华县令者,家购藏书万卷。泰恣意涉猎,遍览古今。笃诵成魔,无昼夜淫于铅椠,凡百俱废,惟前贤治术心学加意读求。为文多崇论宏议,道人所不能道。尤留心韬略,尝绘天下舆图,斟酌驻兵树栅之处、考究精详,乡里共奇其才。然已年逾而立,不能掇一芹。闻者冤之。

  家綦贫,饘粥恒苦不给。有兄官庆,服贾襄阳,已十载未归,惟岁寄十数金赡其家。时因岁饥盗起,道路梗塞,鳞羽不通,生计愈促。家有屋两舍,无他男,惟一嫂、一妇。妇再产,而一女仅存。孙计不能自活,欲往访兄,苦无资斧。乃货屋一舍,以其值之半,给嫂、妇度日;馀半实行橐,问道襄阳。窘不能谋代步,书生孱弱,行难矫捷,日走二三十里,即投止栖。

  一日,宿河畔大王庙。殿宇不甚高广,僧房一所,别无空舍。但于神座侧,展袱被以寝。甫合眼,闻传呼声言“大王接旨,仪仗俱行”。大王冕旒衮服,坐龙輈上,气象威猛,不可仰视。出殿,一炊时始返。天使轮辕先入,大王随至。既下舆,天使登堂宣诏,大王跪而听命。孙杂人丛中,默审所读,多不可辨,中数语云:

  天道无常,人才罕遇,循环未已,否泰相仍。是以过宋兵围,圣人亦曾当厄;在陈粮绝,君子于以固穷。因兹盗贼之鸱张,不惜贤豪之蠖屈。四郊多垒,纵待持筹;万里长城,何嫌投帻?适遭蹇运,未厌民灾。晁氏智囊,莫当其用;王公手版,姑任其持。抒荐牍以攀辕,恐有东方躁进;辱裸裎于司鼓,致令北海违心。兹敕汝金龙王,骤起风波,多兴云雾,隔离天日,布漫寰尘。杜李谪仙吐气之求,免盆成括恃才之误。

  云云。开读已毕,天使遂行。适以呵殿惊醒,则南柯一梦也。孙初意以烽烟未息,欲上条陈。因闻梦中诏语,不觉锐志全灰。愁思宛转,终夜不能成寐。

  天既晓,检袱以行。逡巡十数里,忽逢河决,电掣雷轰,巨浪拍天而至。仓卒不能避,遂汩于横流泛滥中。浮沉里许,甫遇一土阜,匍甸以上。气息已微,无由再振,痛苦之极,无天可诉。延隔一宵,始有救者,以扁舟渡去。至一富翁家,询之,知为书生,且异乡客。怜其困,易以衣履,饮以姜汤,给之食,送宿西宾馆中。翁四子皆就馆读,其师固宿儒也,与孙讨论,觉其才,大为欣赏。商诸翁,以两雏孙使教之。

  设帐半月馀,方耐心课读。讵以没水之时,湿衣枵腹,蹲身土阜者一昼夜,惊恐之馀,益之感冒。现虽暂假枝栖,而斧资尽丧,赴襄无期,不得中怀郁闷。渐致头脑冬烘,寒热交作,病不能兴。虽居停主人亦时时延医诊视,汤药常调;而其嗣君等多以乃师荐引之讹,时生诽语。幸有未尽天年,不致就木。一月后,方获安痊。病时医药,俱登簿记,持以示孙,谓:“先生病躯甫爽,此项姑为存记。俟起居大适后,再行消算。”孙核所费,已近万钱,自计月俸无多,须督课终年,始敷病欠。

  富翁年近七旬,不甚操持家政,一切听诸嗣君。豪迈少年,恣情鹰犬,虽供笔砚,无意斯文。自孙病后,供给渐不如前。豪家仆从,盛气轩昂,见孙衣衫蓝缕,往往肆意讥嘲。孙以寄人宇下,未敢骄贫,只得吞声茹苦,俯仰随人。然而迎合不工,时遭凌侮。度积俸略完旧载,乃决计求去。翁怜其乏,馈四金作路费。遄行旬日,询问途人,去襄阳尚三百馀里,但前去不远有水路,可趁舟以行。因而锐意趱程,错过宿店,日暮途穷,投宿一五福庙中。

  夜梦至一衙署,儒冠云集以数百计,鹄立堂前,似是试场赴选者。俄而有冠红缨者四人,呼众俱进。至后殿,殿有额曰“公平堂”。堂上设一大架,置秤其上。有五男子,状甚猛恶,须髯如戟,戴铁兜鍪,高张雉尾,贯甲登座,启册点名。两行对列夜叉凡十数人,每唱一名,则夜叉掖而登置竹篮中,以秤称之,验其才之多寡,谓之“衡才”。

  其毫无轻重,或才不及一斤者,五男子即出巨金赏其人,善词以遣之。才至数斤者,不赏,听其自去。才十斤以上者,叱之使出。二十斤以上者,挞之使出。然而,受赏及听去者凡数百,叱者二十有奇,挞者十数人而已。中惟一江南秀才才至六十斤,孙才五十斤,一浙西明经才四十斤以上,馀及三十斤者已属寥寥。于是江南秀才则三木囊头矣。孙及浙西明经皆梏其手足,囚于狱;其三十斤以上者数人,恶就监禁。

  禁卒贪酷,索贿于秀才。不获,褫其衣,鞭三百,血流浃背。次即及孙,孙大声呼冤,谓“贼强盗枉造恶孽!既称而知吾才,何又凌虐如此?汝辈狐群狗党,依倚贼势,掳掠英彦,荼毒善良,必为王法所不赦!”卒恶其不屈,大怒,手一铁杖,肆行威逼。孙拒不受杖,两相哗聒,遂号而醒。汗液淋漓,湿沾茵褥。怒气勃勃中,睁眼凝注,神座前长明灯荧荧照殿,始悟身栖野庙。

  恶梦不祥,心甚骇惧。追思曩前大王庙,以梦兆之凶,竟致溺身之应;若妖梦有灵,其祸将不止是。然目前困窘,已是人生极处;若再言进境,惟有森罗殿前领受刀山油釜耳。正在伏枕低徊,忧思辗转,忽闻殿瓦淅沥有声,一片愁霖,逼人肠断。想来已泥深滑滑,更不识作何携屐,真将坐以待毙矣。

  甫曙即起,徘徊殿下盼晴,不觉晨餐已届。僧呼同饭,孙恐囊资不给,噤不敢往。僧觉其情,晓之曰:“老僧以盏饭资生,往来行者恒藉驻足。出家人方便法门,先生有穷途之厄,必无索值之意,乞毋多虑。”因强食之。霾阴弥日,孙心焦急,欲蹑芒履冒雨以行,僧又强留。

  有打饭佣工进曰:“近村施主,有林氏妇新寡,已产两男,长者甫五龄,次尚呱呱抱中,累不能嫁,而家拥千金产,未有主持,欲求赘婿以庀家政。先生岂有意乎?愿代图之。”孙曰:“穷途落拓,妄念所不敢存。况家有糟糠,为择婿者所最忌。纵图之,亦未必有成也。”工曰:“姑使相之而告以实情,弃取俱令自决,必无议其后矣。”孙颔之。明日,有老媪来庙烧香,见生悦之。商诸佣工,令生伪打饭者,俾妇自相之。妇奇其貌,不嫌有结发也,择吉迎孙而赘焉。

  妇年二十八,貌仅中人,而善读诗书。孙曰:“卿固少受师教乎?”妇曰:“虽从师,非有专席。总角时随阿弟戏塾中,以旁听知句读。先生嘉之,掖使与弟同读,附绛帐者二年有奇。罢读后,好阅瞽儿词,以词可意会,不忧解人之难索也。文义渐顺,然后涉猎他书,亦稍稍领悟,惟苦无人就正。乃弟虽托业丹铅,谫陋尚甚于我。既适林氏,窃谓同砚有人,可藉作深闺攻错。不意昂昂七尺,直「没字碑」耳。生性贪吝,非睹黄白物不开笑口;家资亿万,尚朝夕戚戚忧贫。亲朋假贷,百无一应。然而年甫三十以卒,鬼门关上不闻以辎重入者。生前恐亲族知其富,凡商伙皆用异域人,典铺商业多托名于戚友。物化后,几于不能问鼎。妾因正告亲族,有能为亡人讼业者,则三分其数,讼者得二,妾愿得一焉。今之存业,大半由此。是人以寄啬失之者,妾以慷慨存之也。君虽文弱士,不惯理家人生业。然须两睫分明,任人允当。君子、小人原自较,然任人者自徇其偏,以致是非颠倒,茫无定衡耳。小人之术,人人知其奸,而当局者独不之觉,此奸之所以巧也。不惟不觉其奸,且视为天下之大忠,此奸之所以中人者深也,非不明受其欺而屡陷于祸。而小人者又善自脱卸,卒使君子引其咎,而小人任其功。先夫之误,坐无知识,前车可鉴也。”

  琴瑟既调,议论颇合。只以系念伯兄,难耐行窝安乐。计其地至襄阳不过数日程,一苇可航,无忧多费。谋诸妇,载谷数百石,赴襄粜卖,即便探兄。舟行四五日,方刻期抵襄。一夕为土寇所劫,尽散其谷,幸船价已清,惟有催至襄阳,再作理会。及至四访,不惟官庆不可得,即官庆所托业之铺,亦已关闭多时。有言其转往汉阳者,乃更赴汉阳咨询,亦并无音耗。旅囊已罄,不得已赁居道观,卖卜度日,卜常有奇验。

  邑人朱某,因问卜识其人。畅谈世事,议论慷慨,称说天下地理,了如指掌。笔墨甚繁,无不淋漓痛快者。尝自言:“两梦甚凶,前梦已应于当时,后梦之应宜不只此。”又云:“古人所谓「天降大任」数语,非有铁铸人,早被磨折死矣!焉俟「大任」之至乎?前于河决之遭,不死者几稀。若复有当日之事,将索我于枯鱼之肆,安得有不能之增益哉!”朱某在汉阳,往来孙氏者数月。后因事回泾,及再至汉阳,访孙氏已不知所往矣。

  以常理论,则孙氏之学不为不当于时。然而天心不可问,又谁能料其穷达哉?

  箨园氏曰:若天下有大才者必有大伸,则人见大才者,又谁敢以白眼相加哉?正唯穷达不可知,故人得易而侮之,不磨折死,亦气愤死。犹曰:“增益其所不能”,又何赖有此“增益”哉!

董琳

  邑人董琳,以茶商客粤中。旅邸多狐,无敢犯者。琳一日方晨沐,有雏狐三四头过其前,投器击之,毙其一。或谓:“君杀狐竖,必获恶报。”琳亦心悸之,久之寂然。

  琳有一子,年可十馀岁。因其不慧,思更聘丽人之宜男者为簉室。偶税蛋户船,有美女曰胡素云者,环姿玮态,袅袅如仙。琳惑之,日同眠食,水宿旬馀,绸缪臻至,遂有白头之约。时因胡母他适,睽隔尚遥,无主婚者。乃留下聘物,为割臂之盟而别,期以百日内,胡母当至,必诣琳于粤垣。既而半年无耗,琳怀思颇苦,渐染迷惑之症。医治半年,始获痊可,而心念素云不置。

  明年,归棹江南,过大姑塘。阻风,系舟巨舰旁。舰有女,凭窗流盼,粉光娇艳,星眸炯炯射人。审睇之,则素云也!问其舰,则某贰守之眷属也。心辗转不能决。日方曛暮,有叟立邻舫上,攀谈数语。叟自言白姓,与贰侯之司阍者金贵相友善,识舰中事甚悉。适间窥窗女乃二公子闺帷中侍儿也,因与三公子有染,为室人所忌,将遣之矣。琳曰:“事可图乎?能为我图之,则千金之报所不惜也。”叟臼:“可。无需此,不烦君费,请当执柯之任。”遂为关说得之。

  琳问女曰:“汝非胡素云乎?”曰:“是也。”曰:“然则舟中之约何忘我也?”女茫然曰:“谁与君约者?”琳告以粤东舟次下聘之事,女曰:“妾九岁时,父母鬻身于主人家。今兹一星终矣,未尝一出户庭,何由至粤东哉?唯去年有广州老尼,托钵署中,言妾有异相,他日贵不可言,不过一年,红鸾之喜当至矣。”琳既惊且喜,遂携与俱归家。

  妇翟氏,悍妒异常,见胡女美而琳嬖之,事事多左袒,思欲用武,而琳亦雄鸷。偶一语侵胡,辄饱老拳。既无所为计,乃反甘词趋奉焉。每琳盛怒,则谄乞胡为之缓颊。阅岁馀,琳当复之粤。时胡已有娠兆,不三四月当产。私心系恋,欲将胡俱去。翟说琳曰:“此去长途数千里,舟车水陆,瘴厉侵人。胡妹体本孱弱,又兼临蓐有期,风尘跋涉,辛苦何堪?脱有不虞,悔之晚矣!君但当早去早归,勿似从前留滞。数月来已悉妹性,饮食起居,调摄不虞疏漏,可无事惓惓也。”琳信之,遂行。

  翟妇有无赖弟,贪杯谲诈,日与游手者谋行不义。琳既发,妇招弟来,将与计杀胡。弟曰:“律文杀人者死,利于姊而害于弟,谁为姊行此酷妒哉?不如货之,千金可得。吾与姊瓜分焉,各饱其私橐,而又不任杀人之名,利孰大焉?”妇曰:“言之诚善。然杀之犹可托病以报,若嫁胡女,则阿大性暴急,必将毙吾而甘心焉。”弟曰:“不然。天下安有不白之冤哉?杀人之条,不惟律有难逭,枉死鬼一灵不泯,畴能默默泉下哉?天下事患无阿堵物,则不可为耳。苟获千金,弟将徙居与姊邻,更多买酒肉以交里中之强暴者。阿大无他长,所恃者少壮有力耳。我众彼寡,势将不敌,其又何惧焉?”计遂决,嫁胡于邑城某宦。

  明年琳归,闻胡已嫁,忿甚,怒目裂眦,立索杖与妇寻斗。无赖率众助妇,恶党繁多,势如狼虎。琳不能胜,恨恨而出,四处踪迹。知胡在某宦家,而侯门似海,青鸟难通,徘徊观望者已匝月,欲谋一面不可得。一日,闷坐水西寺,见有香车到门,服饰炫耀,仆从甚繁。审睇之,胡女也。琳两目荧荧,寸心如割。胡亦扶婢停趾,相对潸然。终格于宦眷,脉脉不能通一语。诸仆从似微窥其意,促胡行香,匆匆遂去。

  琳自是丧魂失魄,积恨成狂,哭笑无恒,语言舛谬。间行至金陵,寓聚宝门外一同乡茶肆中。虽患癫疾,而行动不甚乖常,惟敛迹楼居,不喜与人接语。时或闭门一哭,惨痛之声,闻者酸鼻。又忽日征楮墨,昼夜誊录不辍,但不知其何作也。

  一日,冠而入城。值制府陈公旌节过三山街,琳遮道揖之,以封函进。制府遂执之回署,开函阅视,皆狂悖之言,罔知忌讳,大抵以重爵饵制府,冀其助己为逆也。并书逆党姓名为一册,各署封衔:某也将,某也相,及戚友数十人并列显职,伦次井然。且自夸其巢穴之固,某山某水,悉以营寨命名。所封戚友,各有主者。制府大骇,鞫之则所供与册胥同;而吐词不经,多所迷罔,且空言无所征实,未可据以为信,姑下诸狱。

  适某将军以他事见过,语及董琳事,将军以谑语应之,意似相讽。公惶惧不知所对,但言其人似有疯疾,当严鞫之。将军去,公与诸幕僚商其事,且言将军之讽己也。幕僚谓:“情关逆案,非可以私意矜全。不如奏闻请旨,宽严出自圣裁,功过皆不自居。”公方拟具稿,而数十人性命株连,犹迟疑不绝。

  晚鼓后,忽军署九炮连发,公惊曰:“将军弹章上矣,不奏则祸将及我!”乃具状以闻,立下机密札,收琳眷属。籍其家,并无军装器械;捕诸逆党,类皆茶商之同贩者;营寨亦讫无证验。星使奉按是狱,以其无状也,乃免其族灭,而尽释株连者不问。惟琳夫妇论极刑,其子发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后遇赦归,不数年卒,董氏之祀遂斩。

  其子云:“黑龙江多鱼,居人每收曝日中,令干以代薪;地少树木,遍处修篁丛杂。论人贫富,唯以牛羊之多寡计。每数十家于露处作一大灶,置巨釜其上,晨夕各以盛器割牛羊肉纳巨釜中,蒸胾以为食。其大灶所用以炊爨者,皆竹也。”

  箨园氏曰:董琳籍家时,余年虽当童稚,然已略有知识,至今犹能记忆之也。论者多咎琳以雏狐之毙,致此惨报。然即以人命之条重,按律文论抵足矣。何至一家星散,略无逃罪哉?但胡女之作合,其事甚怪,又不可谓非狐之故也。

祝蔼

  平原祝蔼,字吉人,富有金帛,颇不严重。人无贵贱,皆得与论交。同里宋五者,贩卖鲜果为业。天赋朴茂,能谈院本,雅好吹竹,遣兴者每趣其人。祝以买果相识,攀谈日久,两相甚昵。因谓宋曰:“以汝一介孤贫,终鲜兄弟,行年三十,鳏泳以游,将何以延宋氏之祧乎?盍择佳配,早为中馈计。婚钱之所需几何,则仆任其责。待相妇成,当来自取也。”宋不可。祝曰:“请为立券,俟子力饶,而后取偿焉。”宋仍犹豫,屡促之而后诺。

  有王氏女,宋相之,意甚惬。或短宋于王,曰:“负贩奴家徒四壁,得此以为婿,将累室人忧。”婚遂阻。复择于濮阳氏女,更优于王女,而或谓女有不产之疾,乃止。有冰人袁媪者,以项氏女荐。女美姿容,幽沉渊默;针黹女红,恒不释手。里巷有识者,咸以为非此女无以言得妇也。宋悦之,乃蠲吉赋夭桃焉。

  既结缡,落落难合,晨夕起居,不通一语。宋一小贩,事事拮据,不独室庐假之祝氏,即洞房陈设,亦祝周旋。谁道庸人福薄,辜负良朋。芙蓉帐里,虽同覆鸳衾,实不啻蓬山万里。然只淡淡相对,谇诟之声,亦未闻出于闺闼。而又口不言贫,每宋五出贩,唯自闭门拈线,刺荷囊,制綦履,倩邻媪卖之,得钱自给。祝见宋,取醇谆劝调琴瑟。宋五乡里儿,惭靦罔知所答,俯首默默而已。

  祝告同里曰:“宋氏之婚,窃自诩美举。不谓奈何天中,人各向隅,则无功可录也。此必选择不精,日者之误耳。当更卜吉,重谐花烛,则逑好自敦矣。”乃商之星家,诹得吉日,重展氍毹,鼓吹交作,趣宋夫妇登堂成礼。邻舍少年设酒席贺,撤帐后即牵合两夫妇,并角坐坑沿上,而反阖其扉,加锁焉。祝偕诸少年奏金革于门外,谓所以助兴于新人也。仿梨园乐部,演打常遇春破采石矶及诸葛武侯破蛮诸剧,筚篥箜篌,杂以铙钹,此断彼续,斗喧不绝。

  四漏既届,众响方毕,闻新人房中,搏击声甚厉。振管以伺,见宋五披发涂面,手舞一杖,夺门以出,便捷如飞,其狂暴无可当者。急尾之,迅不及挽,倏抵大溪,跃入深濑中,没不见影。随雇善泅者沿流穷搜,杳无所得。

  鸣于邑,邑宰不能鞫。提妇讯供,则言:“下钥后妇惟低头向壁,宋坐灯下,亦默无一言。移时,妇卸妆就寝,而心甚悬悬,不能交睫。迟之又久,忽闻笑声,隔帐窥之,见所坐如故。夜及半,闻狂笑者屡矣。忽又跃起,鼓掌胡卢,笑不可仰。笑已则继以哭。俄而索杖以舞,宛转盘旋,与门外钲鼓声若应节者然。每众响声益急,则舞益豪,且屡屡拔关欲出,徒以扃鐍牢固,而不得肆耳。迨诸君启扉,遂如溃围以去。时妇犹伏寝帐中,不图意外之殃,宋已死于非命。”历历泣诉,情状可怜。

  宰问妇曰:“宋自弃其天年,特受报于前生耳,与汝何尤?然而焉置汝也?”妇曰:“有夫而与无夫者同,薄命已可知矣;而又折翼中途,其为孤鸾守命,天实主之。畴能与冥冥者争成败乎?”宰曰:“汝与宋五名虽夫妇,而实无枕席之情,何可系念者?青春年少,来日苦长,既鲜姑嫜,又乏嗣续,守此无益,盍早自思焉?”妇曰:“命之不穷,则不值宋五;天将厄我,天下之宋五岂少哉!设又一宋五也,徒多此醮耳。父母之心,妾当铭之肺腑。然而妾计已决,幸勿为妾虑也。”宰嘉其守,且赏其断,乃善词以遣之。

  居无何,宰以劝耕出郊,过妇舍。时以宋死匝月,妇方上食,烧纸门中。宰故下舆入视,妇状则雪衣麻髻,哀怨涕零,无异公庭泣诉时。宰略加询问,抚慰而去。明年,宰以他故更过其庐。见妇设祭中庭,黄鸡麦饭,罗列几筵。哀恸之态,虽以稍替;而致敬尽礼,非有贰心者。问之,知为宋死之周年也。

  宰擅青囊术,以宋五之死其状甚异,既非妖魅,即是宅相不吉,或放水误犯黄泉;或廉文破禄,克害山向。当讲修方法,以补不足,乃东西审睇,俱无甚差谬。渐近寝室,其西北奥有疏棂两扇。宰曰:“是其启闭有常乎?”媪曰:“门虽设而常关也。”宰曰:“启之。”启则帘帷清洁,槛净无尘。宰怪其纤埃不翳,不似常年键锢者。妇谓:“独处无聊,勤于拂拭耳。”窗外一小有天,置梯倚于檐。宰问:“梯胡为者?”妇以“工匠之整屋者”对。

  徙倚间,宰惊顾谓从者曰:“何来白鼠,适窜寝门下,汝曹见之乎?”众唯唯,宰因言:“地下必有窑金,当掘之。”妇曰:“栖息之地,朝夕检视甚详,固知其无金也。”宰不听,强掘之,有碎尸埋其下。严鞫项氏,始知宋五之死,祝与项杀之也。

  盖项在清闺待字时,祝已与有私,两情甚昵。只以格于正室,莫遂于飞。乃假宋五之婚,布置项女居庐,仅隔一墙,可梯而过。又以鱼水不谐,为之重完花烛,预伏健儿于暗陬中,待门前钲鼓相喧,而后出刃宋五以毙。瓜分其尸,瘗诸床下。其启闭时所见者,非宋五,乃祝蔼之专诸也。时当昏夜,变其形状,以走燎影中,真赝谁辨?卒且伪为溺者,以为宋五之死,众目之所共睹,则谁为宋五讼冤哉?

  虽然,贫富非切交之友,娇美非负贩之妻;洞房何取于钲锽,新人何睿于锁钥?宋氏素不疯魔,何至遇佳期而癫作?项女即能贞守,何堪恋非偶而心甘?事非情理,必有可疑。彼宰官者,见是狱处处乖常,而临时不敢道破。因一侦而再侦,时时体察。论项女之守,贤者所难。而一青春少妇毅然行之,事已经年而矢意不衰,知其心有所系也。当宰官启窗问梯时,妇必有踧踖之见于神色者。故诈言白鼠,以兴掘地之谋,而妇果有“知地无金”之对,则宰官之意益明矣。强掘之而宋五之尸以出,彼祝蔼之谋,项女之谲,究有何益哉?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箨园氏曰:无锡顾蒹塘先生尝令吾邑,有甲乙争讼而不能决者。先生言是狱非所易断,当为择日牒诉于城隍庙,其各开写生庚月日以呈。将并两造同集庙中,以所呈生庚焚而祝之,不实者必有凶兆。邑俗尚佛,谶其祝词,则合一社之生庚俱书其上。及甲乙之生庚既呈,公求得其祝词校之,则甲之生庚真而乙之生庚伪也,遂不直乙。宋五之狱,白鼠之窜,非真有所见也,其法亦犹是耳。

蛇妖

  宣邑麻姑山,与南湖接壤。其间居庐丛杂,风俗朴陋,家置一泥灶,以安巨釜。时逢炎夏,拨火煮汤,男女老幼,以次就浴于中,曰浴锅。

  某甲家一童养媳,日司浴锅爨。每夕汤热未试,辄有争先为快者。拍拍锅中,激水淋漓,宛似湔濯状。然未有所睹,惟水气腥秽,瞬息污浊耳。媪恶其不洁,数鞭挞媳。

  媳冤愤无以自伸,乃预觅一小罾置锅畔,伺汤热时,觉有泳游声息,急取罾掩盖汤上,添薪助火,沸汤腾涌。妖不能堪,摆脱无所自遁,而气焰倍兴,煎熬益急。觉有物奔窜无门,纵横乱攘,水珠激射,飞如暴雨。翻搅片时,方始帖然。则尺许小蛇,僵毙于沸汤中,且靡烂矣。燔销焉,其怪乃绝。

旅店冤鬼

  余在皖江陈太守署,陈戚周十六,言其先人因之官陕右,道经太行。连日轮辕,意颇烦殆。解骖旅店,草草杯羹,即展衾安枕。群从人悉屏去,下房惟一仆,袱被卧东壁下。风尘劳倦,夯鼾鼾酣梦矣。

  时几上犹一灯一烛,烛已见跋。而青灯含蕊,淡焰沉沉,凄凉殆甚。甫一交睫,昏梦中见有披发鬼,血淋淋被面,不可辨其形状,张手启幕,跪坑沿下。周父狂骇嘶喊,蓦然惊醒,鬼影随灭。觉茵褥间有动物蠕蠕然,触手皆冰,心益异之。

  仆闻呼,起秉烛至坑前。遂披衣起,相共检视,则蛆白成团,纵横散走。心知所见冤鬼,势必瘗埋坑下,尸腐蛆生,延及茵褥耳。然而萍蓬异乡,戒途甚严,不遑诘也。时甫二鼓,遽束行装,翦烛坐俟,三漏即发。展軨效驾,顷刻数十里。事不干己,谁肯于黑暗狱中拨云雾、见天日哉?

  噫,是鬼亦太唐突,想亦冤情过急耳。然使遇人即求,安见必无人焉代伸其公忿哉!

  箨园氏曰:周子之官陕右,非羁旅齐民可比。既有所见,极宜我尽我心。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尽己为忠。既筮仕,而未能尽心于民命,岂鬼之所料哉!然则鬼非太唐突,而斯人则甚模棱耳。

卷二

狐母

  湾沚镇南货铺,有楼五楹,积储冗杂,惟东偏半楹地空隙落落。学徒项喜子设榻其间,独卧无侣。一夕,方假寐,有四十许丽人,推楼窗以进。项觉胸次恍惚,情怯怯殊不自安。丽人抚项曰:“儿无恐,我胡氏,乃神仙者流,非啮人者。以儿孤寂,来共晨夕耳。儿家世零落,深堪怜悯,能母我乎?我且福汝!”

  项少失怙恃,闻胡言,乃投拜于地,而再呼曰:“母。”母以银如意授项曰:“愿事事似此,无患家道不兴也。”嗣是朝往暮返,相呼相应,母子其子,子母其母矣。项尝问母里居,母曰:“本北产也。然而朅来无定,谁为吾里居者?今母子团聚于此,是亦一里居也。”母无他异,惟浣濯之需、缝纫之事,初未见其操怍,而布置悉已完备,项甚便之。

  铺中人咸知项有狐母,或夜窥其窗,见项谈笑自若,无睹狐母者。母时以红罗帕挈佳果遗项,多千里外物,味甚鲜美,非其时亦可致也。又尝训项曰:“世所谓廉士者,不惟取之廉,用之必更廉,未有用之不廉而能廉于取者。我辈韬光晦迹,动止非人所能窥。苟不自节制,何物不可取?冥冥者不敢行,况昭昭者乎?童稚之年,虽一铢之细,不敢妄有挥霍,则养廉之道也。”

  项问估计之术于母曰:“世所谓「人弃我取」者,其说果是乎?”母曰:“是亦有道焉。贷殖者之所忌,眼热也。往往前人之所科,后人争趋之。众趋之物,其得之也难,则贵价购之矣;众归之物,其出之也难,则贱价售之矣。夫安得为利乎?若夫丝棉粟麦之为物也,则又不然。来取者之日见其众也,我则可取也,以其缺于此者之多也;来取者之日见其寡也,我则不可取也,以其足于此者之多也。”其论事之爽利如此。母尚布素、崇俭约,往来者几五六年,未尝见其衣罗绮也。

  铺主刘翁,一日语项曰:“汝渐来亦已成人,尚未有室家。盍乞恩于胡母,助汝金为中馈之谋?”项唯唯。他日请于母,母曰:“此儿终身事,余岂能寸刻忘怀?特欲择佳妇耳。今得之矣!儿明日乞假,东行六里许,有菜畦灿灿著黄白花,曲径南折,逡巡半里许,翠柳垂垂,方塘绕其东,丛棘亘其西,劈竹作藩篱,苍翠荫合。有高髻峨峨、阔眉松鬓、掐花以走者,儿妇也。好丑儿自相之,归请于居停而媒焉,凤卜必谐。临时余当为儿筹策,勿虑无资也。”

  如所嘱以往,事事皆验。归以冰上人请诸刘翁,翁不之诿也。胡母以五十金饷纳采亲迎,恰敷其用。事竣,刘翁检箧金,适失五十之数,封志宛然,而银杯羽化。思喜子行聘之物,乃悟胡母之欺己也。然谋由己发,用出己手,遂甘受其侮而不敢言。

  项既成室,胡母遂去,不复来。新妇淑慎宜家,而琴瑟敦好,后生三子。项以善贾,卒为富翁云。

  箨园氏曰:天下有妄人焉,思得吕祖之指,点石成金,以供挥霍;否则,沈万三之聚宝盆苟可移赠,营营者亦堪稍暇矣。又不然,得一狐友焉,世间黄白物,不难凭空摄取,予取予求,不汝疵瑕,家有钱树子亦不过如是也。虽然,以狐之往来不睹、取携由我,若持此以行其猫偷狗盗之事,彼富室金银又何处可窖哉?庸讵知天下有主之物,不特函封箧锁,不能于黑暗中以曲术相摆弄;即深山大泽,抛置于泥沙瓦砾中者,亦必神鬼守之,非其人莫与属也。彼铺主之所以教,狐母之所以取,皆项氏子之所应得,而狐母者特假之术,以还其所固有耳。或疑因铺主之吝而狐故弄之以为戏,则非也。

  邑人翟某,作客无为州,流连旅馆者数月。馆舍宏敞,翟宿东厢中。一夕挑灯展卷,坐窗下。白板双扉,仅掩一扇。忽闻履声橐橐自西廊来,及门而止。翟举首瞩之,见一人窥半面于门扇间,年少无须,身衣月白布衫。数呼不答,而人影随灭。秉烛迹之,寂然也。他日又见之,一如前状。以问馆主人,主人曰:“此狐仙也,人所常见者。”翟思得狐仙而友之,则金帛不难致也。明日具祝词,爇瓣香以祷,而求为之友。嗣是,狐迹永绝,经月不闻声息。此狐之来窥,未尝无飞鸟依人之意。特以翟之愿望奢,虽有铜山金穴,不足以餍其贪心,故不敢复近之耳。项喜子廉于取者,母狐者五六年,尚因刘翁之教而始一请于狐。此狐之所以母之也。然而项亦卒为富翁。可见无求于人者,未必有亏于我也。

董子龙

  繁昌之荻港镇,质库中有帮伙董子龙,泾邑人,乞假回里。荻港去泾百馀里,再日可至也。明日有自泾来者,言其路过分界山,有旅人死于盗。观者如堵,莫能识其姓氏,或指为荻港典商。以其地连泾界南邑,地保不肯问,已往召泾保矣。

  铺中人闻为荻港典商,群相惊讶,因诘其状若何。则曰二十馀少年也,纤而颀长,身衣月白布衫,罩以哗叽马甲,肩一赭黄布袱,伞则太邑崔铺,紫泥戳记宛然也。闻者大骇,皆曰:“是必董子龙也,冤哉死乎!”

  当兹田家莳插时,典质者终日络绎。子龙以家报唤归,得书之日,即欲束装;牵云拽雪,强使停趾,意终不释。可见大劫难逃,阴曹勾魂牌有以促之去也。昨日之行,晨光未泛,即匆匆上道。纵觅代步,路出朗陵城,亦当投宿。何遽昏愦若是,夜走分界山?盖自投罗网也,乃鬼物有灵。

  自得传语后,屡见妖异,伯有之厉,百态交作,履声橐橐,恨声呀呀。器物腾掷砰砰然,鼓掌击桌拍拍然。不惟黑暗中妖声叠著,即白昼亦多惊扰。典主人慰之曰:“子龙兄,明理人也。归鞭之速,性急自负耳,非有趣之行者。寿数虽促,膝下已有雏行;归正首邱,尚当千年血食。无若悠悠者,枉作魑魅。倘听吾药石言,善自珍爱,当建水陆道场,超拔汝罪孽,上登天堂。况汝既一灵不泯,冥冥中当加意助力,追摄凶人。俾得及早正法,抵偿汝命。若铺中同伙,皆汝旧好。今汝死,且为神,尚赖关垂呵护,何遽缪行作祟,甘居于鬼狐之列?生前明理人,不应如是也。”瓣香屡祝,终以不应。

  时有赎者,典商竖子手持照票,盛气往蹑货楼,将按票对号查给。行甫及梯,突有巨捆,掷自楼门,适当竖子前,刮面以堕。惊视之,则即所查取货也。铺中人无不咋舌者。

  典主人既许子龙醮忏,因即走伻归吊,就便助赀追荐。不谓事有大谬:家有生子龙,无死子龙也!分界山之盗杀旅人,年貌衣履,适当其似耳。既闻其异,即日束装,偕伻赴典。疑团既破,而伪鬼之作耗,亦自此杳矣。谚所云“疑心生暗鬼”,诚哉是言!

  箨园氏曰:“妖由人兴”之说,岂不信哉!鬼在灵台中,不在夜台上也。因风影之讹传,致人心之恍怯,孰意冥冥中即有鬼之冒托而来者?人无肝胆,故鬼得弄之以为戏耳。愿天下有气男子,力持其有主之天,无俾好事鬼揶揄而窃笑之也。

江本直

  皖城有坐地虎江本直,一布衣猾棍,把持衙门,要结官府。省垣中所有乐部优伶、琵琶小唱,以及上竿踏索、藏钩耍戏,一切操烟花业者,无不寄其膝下。或有远来流娼,不投谒江老者,寸步不能施展。

  省有唱档子者三人,曰康龄,曰寿龄,曰爱龄。爱龄之貌颇下之,康龄韶年妖态,娟丽可人。寿龄生有左性,持躬严重,或手犯之,辄色然变,然而厚貌丰颐,圆如满月,不似烟花中作薄命妾者。

  时有李殿撰探亲皖城,耽情诗酒,恣意声歌。又有桐城令曾公,以罢篆羁留省垣,与李为莫逆交。李喜雏娃,每饭必康龄辈与俱。曾之专宠曰二顺,端庄流丽,妓院中名姝也。李方倚翠,曾更偎红。二人俱有洋烟癖,迷香洞里,重帘不卷。榻上长明灯,密对枕头俏影,吐雾喷云,香风缥缈中,消尽天台岁月。其时洋烟之禁綦严,江本直内结曾、李,外合公差,通连一气,搜缉私灯,风波屡起,弋获颇肥。曾既为二顺落籍,李亦拌纳百琲珠购得康龄,心终不忘寿龄,必思一箭双雕。束装之日,强委数百金撺取寿龄,已载入船舱矣。

  江本直诡谲百端,有鲁阳回戈之力,略施幻术,竟使秦廷璧返,合浦珠还。李殿撰愤焰中燃,恨不请上方斩马剑,立酬报复之心,因复停棹不行,列叙江平昔之恶,诉于臬使周公。公风厉棱棱,极赵盾夏日之威。听李诉,立饬怀宁县曾令,刻日锁江赴案。

  曾令者,即前桐城令,调补首剧,受篆固未久也。江平昔鬼蜮之行,曾且倚如狼狈。故虽奉严谕,未敢轻举,惟密遣干役伺之。适江行过署前,役等来报。曾即便服出迎,谓有切务待商,遂相与联臂归署。具言“臬宪急欲见公,当为我一往,无甚大故,幸弗恍怯。”乃以肩舆送诸臬署,闻者无不为江骇汗。

  周公竹篦厚寸许,每自下公案行刑,但杖二十,无不毙命者;又尝以两指探人目眶,出其珠。棍徒畏公如虎。比江至,即传班升座,刑具并列。江上堂,故作龙钟老态。公问江生平恶状,江托耳聋,应对参差,故言李买歌姬事。公怒呼,使掌颊二十。齿血淋淋,丹流唇吻,胶渍猬毛。公颇怜悯,怒亦稍减,姑上刑具,下于狱。

  来日覆鞫,狱卒请盥。江曰:“官怒未息,留此血唇,可冀矜怜。若必就沐,掌颊之酷,未可复免也。”及跪,公见江白须沾污,血迹模糊犹在,因亦不甚噪怒,惟吆喝使自供。江曰:“两耳不聪,乞给纸笔,当录供以呈。”公可之。江坐地握管,顷刻成数千言,叙曾、李风情,颠末甚悉。

  公览之,总以案情棘手,非卤莽可以成狱,仍囚系之。查江于数年前曾充刑房书吏,使人检察旧案,寻其弊窦,亦卒无所得。又复出示招告,凡城乡百姓,有能据江某劣迹及曾受其陷害者,均许指名控理。示下,而人不赴控。曾、李既为所挟,而罪状又无从论坐,狱无可决。

  淹禁月馀,公升陕西方伯,议欲释江。而江以讼无原告,狱不征实,必求判有定谳,不肯便出囹圄。公窘于无词,遂为纳粟,予以上舍衿服,始罢其事。

李二妈

  李二妈,上虞沈钰之妻;张大妈,其大姆也。二妈悍鸷横暴,与大妈同爨,屡凌虐大妈。大妈夫兴茂,性柔懦,日视大妈冤苦,惟俯首隐忍而已。李每诋张,必兼侵兴茂,谓其:“恇怯无能,不敢严闺训,纵容娇懒妇,欲养作娼妓耶?”种种恶声,不堪聒耳。李卷发麻面,大眼浓眉,狰狞如鬼。张貌颇韶秀,故李常詈为淫婢,善狐媚笼络无气男子,使不能赠一拳。张或偶辩是非,未有不遭其横挞者。含冤积恨,欲诉无门。

  一日,张以浣纱偶留溪上,家有鸡为丐者攫去。李怒捽张发痛殴,张不能堪,雉经以死。李自知遇张不情,恐其鬼之报怨也,乃覆殓于棺中,头脑四肢,各布生铁以厌之。兴茂知之,而不敢问。

  李产一子,张无子,惟一女,名富姑,方七岁。兴茂以其童年失恃,且知二妈之不容也,遂乞与邻村郭某家抚养为媳。越十五年,富姑且乳矣,乃告其父曰:“往者母没时,儿虽稚齿,然已略有知识,父亦知母死之覆身入殓乎?颠倒十五年,鬼亦惫矣,何至今尚无意相救耶?”茂曰:“慎哉,毋多言!脱令二姆知,吾父子尚望活耶?”富曰:“嘻,胡畏惧至是哉?或不敢公行其事,苟暮夜无人时,私启其棺,弃镇铁而反正其尸,谁能禁我哉?”茂曰:“善!”乃密约健工,夜半发冢更殓歃之,衣衾有加焉。又恐冢土翻动,见者疑之,诂旦趣工,持畚锸而故培其陇。二妈不之察也。

  是时,二妈子娶妇已三抱孙矣。忽梦张曰:“汝毙吾命,殊酷已极。予今牒于冥王,将歼汝骨肉而甘心焉。”其年钰死,而其子亦夭。冢孙年十二,性敏慧,为其舅郑二所钟爱,携往荆襄,将习估计业,江行遇风,舟覆堕水死。李抚二孙,并养雏女一,涕洟茅舍中,亦觉晚景之不佳矣。然而狼心不改,暴戾如故,邻里共患之。寡媳郑氏,知其所为不善,时时劝谏,弗听也。

  一夕,李与孙俱已就寝,惟郑及雏养女尚勤夜课。四更火作,郑与女冒烟以逃,不遑顾李也。其时,烈焰飞腾,黑灵芝燔耿霄汉。四邻麇至,隔火呼二妈,犹闻喧喊之声。然而火球迸射,门径已迷。流光闪烁中,隐约见其手挽雏孙,势将夺门以出。逼火而仆,爆烈移时,腥臭不可耐。比天明火熄,于灰烬中出其骨,亦零星不全矣。

  最异者,庭前有桑树数株,去屋檐五丈有奇。严冬雪后,枯叶尽脱,林立空条,悉为火灼,颃樻拳挺,黝然焦炭。火力远不相逮,不知何由连及。殆亦故为其异,以示天报之显也夫。箨园氏曰:人世之冤深似海,呈控不力。所谓司牧者,谁则有心垂顾耶?此阳世之积,皆固然也。不谓夜台之鬼,身死骨冤,幽闭十五年而冥报无闻。阴曹之玩视民瘼,与阳世又何以异焉?岂压镇之法果有益哉?或谓二妈之毙张也止一命,而报及全家,不亦过当矣乎?虽然,二妈之于张,既毙之而又阴锢之,其罪情固不止一命也。况毙其夫、毙其子、毙其孙,而不遽毙其身若雏,未始不冀其改悔而更从宽典焉。至暴戾如故,而劝谏弗听,则尽室焚之矣。

干支国

  前明崇祯时,避闯贼之乱。有武昌诸生于摩竭者,字禹门,夙擅才名,而生时不偶,落拓无依,旅居福宁之五丈溪。从役一老仆,姓公,因其多髯,人以公髭须呼之。客久囊空,谋生无计。公本舟人子,长于用楫,因而操舟为业,于自主舵,以载往来商贩。

  一日,有客赁其舟,将走蔗洋。询之,亦荆楚人之避难者,姓解名坚。其居停姓海名保,小字狐奴,盖福之洋商也。依托甫半年,而旅橐已稍润。乃劝于舍操舟业,从海客泛洋。于从之,相将见海。海虽商贾中人,而雅喜文墨士,见于深器异之,遂相与为海外之游。船出大洋,为飓风所薄,涛摧浪卷,茫无津涘。忽然,天轰地塌,船堕漈水下。回视海水壁立,势不可以复上。泛泛者不知几千百里,卒遇一岛,舟乃得泊焉。

  其地山势盘旋,树木丛杂,峭壁危崖,寂无人迹。明日,舟人共出。攀罗扪葛,搜得一径,缭绕羊肠,荆榛四合,似非往来惯道,然知其中之必有居人矣。只以穷荒怪薮,莫敢深入。窃意苍莽中必多猛兽,乃数十人持械连臂以行。

  逡巡二十馀里,始有修途横亘。更十馀里,则人烟在望,鸡犬相闻矣。趋诣之,屋庐联比,居民环聚,耕作不异于中国,而衣履整洁,动止闲雅,俨然有王化者。问此何地,曰:“干支国也。东行五里,可睹城郭。”寻至其处,巍巍百雉,高耸云霄,其上竖嵌一石,光润如玉,书曰“干支国”。下有横额曰“朝阳门”,知为东城矣。

  方入郭,为关史所阻,问:“客何来?”以“中华”对;问符节,答曰:“因舟行不利,失路至此,无符节也。”乃仅放海、于两人入,从人俱不得随。城东隅旷廓多山,葱茏绿树中,惟茅舍数椽,远近相望而已。其辐员凑集,多在西南城。约行二三里,所见悉峻宇飞甍,迤逦而来,无非缙绅巨第。过数弄,渐达康衢,人声腾沸,廛舍高闳比户,牌搂森列。各为额题,字画百态不齐,而人语亦方音互变,然皆有译可通。

  叩问其详,惟本国人情风俗,事事与中国同。有不同者,皆遐方绝域、贩卖往来之徒。其招牌字义,各以国书通,以故为中国人所不识。

  国有献宝馆,馆主人通识殊方异宝。每岁四月八日,诸肆货主同诣献宝馆,甄别宝货。海狐奴亦洋商领袖,舟中货物填溢。第恐锦绣之属,不足以当诸商异玩。然既会逢其适,亦姑誊录货单,投刺于馆。乃大为馆主所欣悦,即时延为上宾。盖国中素尚中华绫锦,时以岁逢大比,向例胪唱后,甲首以下,各赐宫袍美锦有差。盖仿古元纁币聘之意,而袍与锦皆须中朝物,重华制也。是岁甲首宫袍,求之尚未有得,献宝馆方切忧惶,海狐奴来如其候,所谓“当土者贵”也。至四月八日,万商同宴,独援海登首座,而海遂获利无算。馆主人以其名闻于总财,总财闻于国主,授金库大使,解亦授副使焉。

  海问馆主人以“干支国”命名之意,主人曰:“国所以主岁者也,凡二十四气。十干、十二支,悉纲维于是焉。每遇甲岁,有鸿钧大使者来典试。凡有血气者,皆得赴试焉。今岁甲戌,不日天使下临,乃国之大科也。”海喜,以所闻告于。于名心綦热,因勤攻举子业,以待试。海既受职,日惟与解在金库主政,而于独羁留别馆。来船泊岛下,留公髭须掌焉。

  有伶人宝官者,于献宝馆演戏识子,因而时相过从。一日,宝趣于游金翠园。时场期已近,举子云集,名胜之区,游人杂沓。园有万花楼,倚山结构,形势颇高,能收远景。于携宝登楼,沽酒共酌。宝虽伶人,颇娴吟咏,侍于酣饮,畅谈甚得。

  对座有四客,冠履崭新,随从繁众,纵横赌洒,意气甚豪。宝识之,告于曰:“首座者姓卢,名重环;次座者姓相,名有皮,即前科甲首相有体之昆玉也。馀两人亦赴闱场者,未能详其姓氏。若卢与相,直「没宇碑」耳,请招之来而验之。”乃趋对座声诺,唧唧数语,卢、相俱至,相揖即坐,各询邦族。而卢、相语言多腐,俗气薰人。于不能堪,趣宝移趾他处,而卢、相诸人犹恋恋随之。

  沿西廊,过一小舍侧,入水榭中。东转曲桥,一门启焉,额篆“碧玉琅玕”四字,植竹其中。有楹帖数联,款多华人名氏。于疑海鱼天涯,安得华人笔墨?举以问宝,宝言:“无异也,每科主试者皆华人。甲寅岁,岳忠武王来主鸿钧大使,其科取以冠甲首者,虎将也。甲子主试者为惠子,而蒙庄为之融,定甲首得相有体卷。庄嫌其腐,惠强拔之,而庄不能争也。”且言且指四篆,以询卢,卢曰:“望王良午四字,何不识之?”有闻者绝倒。

  无何进院,于文思汩汩,其意良得,自谓稳摄巍科,不作第二人想。乃榜发,而主司双盲,依旧孙山名落。宝自外至,告于曰:“「望王良午」已名登甲首矣。”出示题名录阅之,甲为卢重环,乙则王大兰,丙相有皮,丁田尔耕。盖是科主试官为李斯,而杨布副之,同考官则以尉迟敬德、秦叔宝为之。二公者,曾拜爵为门神,而卢之父本贵家司阍,故得夤缘推毂焉。国有东门骞者,斯之贫贱交也。及斯之至,骞以病未入场,斯求骞不得,因求其次,而卢氏子遂徼幸焉。

  于乃喟然叹曰:“昔淮阴受萧相之知,刘平赖钟离之引。仲父虽能,非鲍叔而不显;但阳信美,遇邓骘而乃升。自古英杰之士,谁则无藉而兴者,况竭也?樗栎不材,茑罗无力,孤身海角,萍寄荒陬,乃欲与大力者争时命而强功名,何不谅如之?”呼天痛哭,不觉昏倒于地。

  宝以其困顿穷荒,迍邅时命,深堪怜悯。瀹茗救之,半晌方苏,谓宝曰:“卿其去我哉!我无面目复见卿矣。卿以色艺名重国中,歌台舞榭,岂少富贵往还?而愿惓惓于远窜之穷儒,亦谓其尺寸之长,不难自奋于清流耳。何意鲰生无命,徒然腮暴龙门。若果屈于宏才硕学,斯亦甘心纳款。乃旗鼓相当者,只在「望王良午」之辈,仆诚狗彘之不若矣!”

  宝曰:“论此等物事,贱如我辈且羞与为伍。然而气运推移,非关人力。夫物穷则变,变则通。今君于姓,于者鱼也。试而不售,特不化龙耳,终无失其为鱼也。鱼以水为天,以海为壑。海狐奴,君之良友,现居金库,富埒王侯。国例二十四气,吉凶神煞,职事繁多,固以考入甲榜者论补其职。然捐赀纳粟,亦有旁门;请托赂遗,更饶捷径。但挥数千金,不难立膺显秩。盍藉海力为变计乎?宝请为君谋之!”

  乃往说海,曰:“自明公税驾于此,不半载而万商之利悉归明公,诚哉富有之大业矣!虽然,人之所贵于富厚者,以其资身家、济乡里而厚子孙也。今君富夺石崇,而孤零海国,还乡无路,骨肉无以同其乐,戚友无能丐其恩,子孙无可延其世。虚拥多金,有何益哉!”海曰:“何以教我?”宝曰:“于生与君有金兰之谊,而大比失志,腾达无由。然尚有可趋之途,公诚舍数千金,资其营干。在君第去其一毛,而于生受无穷之惠。无损于己而有益于人,君其有意乎?”海曰:“善!苟有利于禹门者,虽万金不惜也,其恣君所为。”

  宝乃为于援例纳金,又复交通当道,上下夤缘,得除授青龙神职,主雨水事。虽官不及海,而宦囊已渐润。至其政迹多声,诚不负于宝官焉。于感钱神力,刻木像祀之,示不忘本也。海与于所领职,皆以十年秩满当迁。于有急流勇退之思,乃约海与同罢职。海亦心惮履险,不敢恋栈,遂乃上表辞位,挂冠俱去,优游林下者又十馀年。

  宝官言:“漈水长落漈,每三十年则一年满。闻诸父老,今二十九年矣。明年春,落漈当复平。来船在岛下,多有缺坏者,篷缆之所需,当整而新之。时至则发,毋以濡滞贻误也。”海、于韪其言,以告公髭须,使预为之备。并出藏金,购诸商珍异。明年春,公髭须来告落漈满,遂即择日以行。宝官心仪上国,于感其依恋之情、挽推之力,乃携以俱归。至海澄,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访海之故居,已荡焉无有存者。因与于俱返崇阳,尽货珍异,为富民乐太平焉。

  禹门捐馆时,风雨迷暗,霹雳一声,见有青龙腾踔,凌云而去。嗣是,崇阳之风雨多调。至今岁旱,辄迎神于龙泉山焉。

  箨园氏曰:干之系于支也,各因其所属以互相代谢,此循环之理,虽圣人所不能易者也。于氏子何得以非类者冒迹其间哉?一闻被黜,辄哭倒于地,抑何不谅之甚乎?于称名下士,夫岂鲫鱼名士耶?宝以夤缘之术,置于青云,于遂感钱神之力,刻木祀之。殊不知雨水之司,亦于命之所由然,无关推挽也。虽然,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鱼不得水,则相煦以沫,相濡以湿,几何不索诸枯鱼之肆哉!

卢裁缝

  卢裁缝,繁昌人,与同邑蔡林儿妻陈氏有私。陈与林儿不睦,有琵琶别抱之志。卢以成衣业出入缙绅家,因藉虎威之助,撺取陈以为室。陈之在蔡也,帷箔不修,结纳者固不止卢一人。有屠肆殷大鼻者,交尤密,故归卢后,月上柳梢之约仍所时有。黑暗私踪,虽未尝令裁缝知,然悄无人处,与大鼻对坐闺中,亦往往为裁缝所觑见。

  裁缝性顽劣,喜怒无恒。得大鼻酒肉,便与把袂促膝,语刺刺不休。或砧釜不获舐润,则汹汹然恶气喷人。虽唠叨毒口,未尝明辱殷屠,而指桑骂槐,意固显然有属也。以此陈与大鼻俱心忌之,遂定谋杀。裁缝尚喜蜗居僻陋,孤寂无邻,不难为所欲为。

  一夕卢又作恶,陈曰:“何必尔?酒肉固所自有,须知豚蹄之奉,必有所祝。毋徒灌黄汤,不问餍口者之何自来也。”卢曰:“刀尺小技,亦华屋中客。乃只鸡斗酒,如许矜持,真村妪识见也。”妇笑骂曰:“不识谁家残筵下,搜起一片零星骨朵,便尔油溢唇边。往取束薪来,若不枉嚼蛆,当许汝醉饱也。”羹熟饮以酒,酩酊尽一瓶,不能复坐,遂倒地卧。

  殷本暗藏幕中,至是招之出,而商所以毙裁缝之计。殷欲缢杀之,陈曰:“似此徐徐结束,太烦人力,不如锋刃之奏功捷也。”殷曰:“血淋淋殷红满地,事易败露。”陈曰:“易耳。”乃取大浴盆,实荻灰满其中。时裁缝已烂醉如泥,任人簸弄。殷假裁缝作人彘,横卧盆灰上。穿刀刲血,灰尽淹渍成块,无涓滴外溢者。气既绝,乃移其尸委阡陌间。

  天明,有牧竖驱犊过其处,见有布杉露莽中,意谓人之所遗失者,心窃利之。趋视,则一僵尸倒沟侧。惊绝奔喊,里人咸集,始识其为卢裁缝也。鸣官勘验,知为冤死。执陈氏入城,连日不为讯鞫,遂为隶役教供。戚友邻舍衣食足以自给者,株连殆尽。人心皇皇,一时腾沸,而杀人者早已窜避无踪矣。邻邑南陵,一打鼓担、一弹棉匠,俱被株连毙命。

  案延三载,宰亦再易。追捕正凶,杳不可得。后某宰以案久不结,恐干吏议,乃缉一农家子(亦尝与陈氏有染者),使狡黠吏教其以狱自承,且绐之曰:“杀卢者,陈氏也。汝与陈氏之奸情已实。倘按陈氏以因奸杀夫,奸陈氏者安得不死哉?汝第承以黑夜遇人于田陇间,问之不应,心疑为鬼,挺刀刺之,实不知其为卢裁缝也。此误杀之罪,所坐无过于监候,遇赦即释。如是,则陈氏可以不死,其德汝也必深。汝遇赦后,陈氏舍汝谁归哉?”农家子信之,遂画“误杀”供。

  狱上,农家子论抵,而释陈氏焉。

  箨园氏曰:卢裁缝之于其妻也,苟实不知,则亦已矣。知之,而佯为不知,又欲挟之以为口吻之利,以致数犯所忌,固已有死之道矣。顾卢裁缝之见杀不足奇,而农家子之论抵则深可儆也。不贞之妇,昵之者以为阴骘无伤,不知妇有污行,彼此葛藤,一人肇衅,殃及人人。彼农家子非杀人者,乃以与陈氏有染之故,卒为殷大鼻作替身。九幽十八狱,又何处叫屈哉。

何永寿

  何永寿,浙西人。其父荣庆,贸易鸠兹,积赀饶裕。年四十馀,以病归家,不半载而亡。时寿甫十龄,家无成人,强暴者百计侵掠,赀财耗散略尽。荣庆在时,为寿聘胡氏女。胡止此一女,爱之綦笃。年十七,爰赋于归。倾家所有,悉资奁赠。惟留田二百亩,为颐养资。

  寿既娶,藉妇奁赀经营商业。以鸠兹为其父旧游处,遂挟资至其地,开一金珠铺,握算甚工。岁有饶益,而悭吝性成,涓滴无漏,衣粗布,饭脱粟。虽庆贺相寻,或与诸显者相往还,而衣冠错楚中,不以缊袍为耻。亦不惯宴客,间一款宾,不过茶肆中供清茗一瓯,佐谈口而已。或有劝之纳粟者,则曰:“囊中黄白物何害于我,而必驱之充盈府库中,以贫助富哉!”

  内弟胡昌,胡氏之嗣子也。胡嫁女未几,夫妻相继卒。昌不善治家人生业,田产所遗,渐以不支。又值岁饥,家况愈窘。闻何以胡氏赀得富,乃假贷戚友,修装抵鸠兹,冀得何力,以图生计。何峻拒之,不赠一钱。胡进退无据,遂佣于染缯者之家,而习艺焉。

  何铺掌肆有冯甲者,胡之中表也。年十二时,即学习于何铺,阅十五年矣。廉谨敏决,事事赖以经纪。甲弟冯乙,亦客鸠兹,货毡毯为业,伶俐有口辩。少年放诞,恣情花柳,浪解腰缠,渐以狼狈,债台屡累,困不得偿,时时称贷于甲。甲每规抑之,终以孔怀之谊,不忍竟诿。

  一日,因乙告急,手袖洋蚨二十元,将往酬之。遍索市肆无所得,或以青楼告。甲暴怒,将力斥其谬。问途而往,甫及门,辄有大声呼“客至”者,内嚎应之。过夹道,有媪来,导甲自侧廊入,则赤阑左绕,依墙西走,一门如圭,小弄通焉。

  行数十步,进一院。蕉叶葱笼,窗纱掩映,有高髻婢立檐下。甲逡巡不进,婢曰:“客故迟迟何为者?”甲曰:“问冯乙耳。”婢曰:“入就座,自相告也。”甲默然。婢曰:“此高小姑妆次,非啮人者。”启帘促之入,室庐幽雅,左壁下置一榻,几上洋钟宝鼎,陈设都丽;对榻设六座,锦茵绣褥,俱甲所未见。婢曰:“姑坐此,小姑甫晨起,结束犹未竟也。”须臾,老媪进茗。

  甲与婢媪方数语,有婢隔帘声唤:“请客内坐。”媪即代移茗碗,婢启帘纳入。一丽人衣水红短袄,花绣镶嵌,绚烂炫目;葱绿裤底,凤头纤瘦,鞋未兜跟,云髻半偏,脸含宿粉。倦步徐迎,朱唇慵启,惟凝眸点颔而已。媪指丽人曰:“此高小姑也。”甲唯唯就坐。略询邦族,甲问:“有冯乙者,闻其往来此地,果有之乎?”小姑以“不知”对。甲曰:“非有他故,昨渠谋贷青蚨三十贯,今取至耳。”小姑曰:“此事当问吾母。”遣媪去。

  移时乙至,见甲骇曰:“奇哉!脂丛粉薮中,不肖者之所留恋,道学人何由至此?平昔哓哓,颇不容于同气。己则如是,而乃相煎太急耶!君既自堕淤泥,弟坐此积债三百镒,倘不代为出脱,则同拌一死耳!”甲闻言,期期艾艾,舌卷不可复语,双眸汩汩,两泪俱下。乙曰:“盍早为计?徒作楚囚相对,无益也。”顾媪曰:“余身陷数百金,专赖此公取偿。若事急或有不测,惟向汝辈索人。当牢守勿懈,吾去矣。”负气以出。

  甲曰:“猰狗之啮人,不可以言语相争,谁能以德施而受此怨报哉!”乃振衣而起。小姑问:“将何往?”甲曰:“行矣,弗复顾矣;从此参商不相见矣!”小姑曰:“唉,是诚易易哉。不闻所嘱乎?人或不测,将惟我辈是索。不能相福,毋以相祸。请姑待乙来,则去住由君耳。”俄焉,环佩丁当,粉白黛绿者五六人,相随俱至。燕语莺鸣,围如铁桶,迷花蛱蝶,无路可出。甲对诸丽人历数乙短,众无不诋乙而颂甲者。

  烟花应酬,齿牙伶俐,语言契合,坐久忘归。日已曛暮,烧烛垂帘,酒肴备列,甲犹愤不就坐。诸姬嬲使登席,团团列侍,一肴一馔,各以箸头挑进。调弦劝酌,移盏就唇,一腔忿恨,消于瓜洼国矣!席有金宝者,彼此酬酢,眉睫间早已暗通消息。众因相与执柯,或推或挽,送入金宝房作合焉。尤云殢雨,彻夜绸缪,直至曙色透窗,始朦胧睡去。

  冯乙之引甲入彀,原与诸妓设谋。是夕即暗宿邻房,侦甲动静。及至日已向午,甲晨梦方醒,睁眸启睫时,乙已坐床前。金宝方揽衣起坐,粉胸半露,红锦抹胸,倦态恹恹,兀然不动。侍儿进水烟,兰麝三四喷,渐而下床结束。甲顾见乙,惊悸惭汗,无地自容,急推枕起,整衣扣钮,垂头坐镜台前,默无一语。婢促靧面者再,卒不应。乙呶呶聒耳,烦絮不堪。甲怒,搴帘欲遁,金宝趋止之。

  正扭结不解,有甲友方焕如适至,乃劝使皆坐,说甲曰:“花月游戏事,规矩中安索解人?此地当柔肠用事,乃昂昂然作大阿哥气象,是真焚琴煮鹤,杀风景矣!人生行乐耳,何苦自招烦恼?况足下笃爱友于,今昆玉当迍邅之际,正应面议救援,俾得悔过自新。大丈夫释憾于杯酒间,今夕弟治卮酒,为两君通好。敢有二三其德者,当兴娘子军以问罪。”甲乙俱为解颐。于是整席荐觞,猜拳谱曲,挑弄谐笑,极尽欢娱。甲兴致之来,亦自忘其忌讳。两人沉溺脂粉,不出院门者匝月。

  何之内弟胡昌,以何之弃之也。忿甚,益勤廉自励。旅橐稍完,辄弃染缯业,自作商贩。资积日饶,颇好声誉。结识缙绅,攀附文墨士,惟与何不通庆吊。

  甲之恋金宝也,适值胡氏大男行婚冠礼。冠履之客,踵相接也。甲诳何,谓代胡氏支持宾客。何以甲索谨厚,深信不疑。甲心欲得金宝,而百琲之珠无能谋者,遂盗何铺金银数百镒,买金宝以逃。

  明日,何以失金控甲,词兼涉乙。乙与胡谋,转以生死无著向何索甲。何溪刻多贪,素失街邻欢。因而众咸徇甲,谓其必无盗金之事,衿士愿为甲甘结,而不直何。何恐久讼耗赀,乃复捐金请和,而讼始罢。

钟和尚

  族兄潘狄,年少无赖,恃其血气之勇,刚狠好斗。尝从公人捕盗南湖,盗船蜂拥,火药迸发。狄团伏水底,枪子纷纷,水声击若钲鼓齐鸣,激沫如飞。伏不得起,乃水行十馀里方脱。

  行至溧水,得盟友十人,开一酒馆,命曰“好汉馆”。一日,有募化僧手提一钟,置铺案上。问:“何作?”曰:“钟重八百斤,每斤募钱一文,所索八百文耳。有能举此钟者,弗索也。”诸伙无敢举者。狄自知非僧对,然性好胜,徘徊观望,欲乘间颠之。乃暗攻其后,和尚岸然坚立,无所撼摇,但一纵送,狄已跌堕康衢,冥然昏愦,逾时始苏。急探溺器,跪而牛饮,尽一器,心始豁然。问和尚,则已提钟他走矣。

  踪迹得之,尾其后。和尚曰:“不死为幸,何事复来?”答曰:“愧技不如,愿乞指示。”曰:“能为我牛马走,则来。”曰:“能。”因以行装一裹委狄,使肩任之,重不能胜,跛倚行数十步,其状甚惫。和尚曰:“重不四百斤,便乃如许作态,纤纤如儿女子。拳棒粗笨事,其何以堪?”狄固请从,和尚曰:“权过荒山,能否汝自决之。”

  行数月,至一处,万峰峭立,松杉蓊郁,一羊肠径崎岖石罅间。攀萝扪葛而上,出丛林一里许,顿觉山停水静,别有一天。有平坡,广数十亩,箭的马埒备焉。逡巡半里,过桥东折,有坞甚深遂,兰若岿然。聚食数十僧,皆强有力;又有悍鸷少年寄此习少林业者,亦数十人。钟和尚之上,有父钟和尚者,有祖钟和尚者,且有祖祖钟和尚者。重门复道深闭,方丈内狄所不能通问者也。

  诸少年身皆轻捷,每跃起,迅如飞鸟。寺前银杏十数株,围可三四尺。有数少年,每晓起向树上疾飞一腿,迅即退立树外。叶上露零如雨,无涓滴沾衣者。或立百步外,以丸弹杨叶,第认定何枝,弹丸风发。顷刻繁叶乱堕,无一存者,他枝不误损一叶。或立瓦一片,骈二指削之,则一角落,而瓦立如故。或囊沙悬于四侧,人立其中,四面击之,囊无著身者。又有以手挟数十斤沙囊,耸身中堂,以指掐屋梁,而挂其上,半晌乃下。诸如此类,不可殚述。人各一技,晨夕演习不倦。

  因使狄自献所长。于是使拳弄棒,如“黄莺扑翅”、“拨草寻蛇”诸技,莫不竭尽平生之力。然而弄斧班门,略无许可。和尚曰:“所有来此习技者,类皆弱冠以前。今汝年已三旬,技止此耳,乌能为力哉?及早归去,深自韬晦,或不失为善人之目。若必以区区自喜,好为卖弄,死丧无日矣!”赠二十金,遣一老园丁送之出山。狄自是不复敢负气自雄矣。

  箨园氏曰:所见不广,而以区区自喜,此盆成括之所以见杀,而马服子之所以丧师也。钟和尚之不传其技,即谓以菩萨心救世可也。

蓝山过客

  张雨亭孝廉,设帐于蓝山僧寺。门墙桃李,多豪气少年。一日,有过客年可三十许,衣履不甚修洁,无随从,无囊橐,无雨盖,只身至刹。走殿上,迳视塑像一周,即旁窥书舍。与诸生语,皆以客为落魄旅人,大加白眼。进就雨亭,亦落落不甚为礼。客扫兴而出。

  时方整洁神像,有护法灵官业已装就金身,未及正位山门,暂供佛殿上;有关帝圣像绘采未成,闲供山门外。客感其事,欲留数行墨,以示轻己者。因向雏僧索笔砚,僧乞怜于诸生,无肯予者。客于灰烬中,检得松煤,题壁云:

  古来传语不欺人,佛要金装衣要新。

  看汝灵官居上座,汉廷夫子在山门。

  题罢,大笑而去。

  雨亭偶步殿下,见题句大奇之,问髹漆匠谁题此者。匠曰:“适来缊袍书生所留墨也。”雨亭曰:“莫谓风尘中无佳士也!双睫俱盲,是失子羽矣。”使其徒追返之。坌息至五里外,客尚息足路侧。要使回刹,且言师谢罪之深。客笑却之,牵裾固请,益坚拒不顾。诘其姓氏,卒秘不吐实,但言:“为谢乃师,仆姓名久不流露人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非由诸公见拒也。”

  徒知不可强,遂还报命。雨亭叹曰:“小子志之:士不可轻!徒自取「肉眼」之诮耳。”

戒牛肉

  癸卯乡试,闱中有白须翁持一册,状如行脚僧之募化缘簿。遍行矮屋中,问有戒食牛肉者,则书名其上。友人吴某书焉,归而不食牛肉者半载有奇。

  一日,饮友人家。僭置太牢,某戒不举箸。同座者咸劝之,因而不能自主,辄破戒,一作冯妇。归而胸膈饱闷,头脑冬烘,抱“采薪之忧”者,数日始愈。念必破戒之故,嗣是心怀恇惧,不敢再犯。

  或曰:“此偶然耳,倘再犯面再困之,则信矣。”劝使再试,以观验否。某勉从其教,甫一下咽,疾即大作,身如炽炭,昏不知人。医治莫效,迁延旬日,卒以不起。

  箨园氏曰:此事颇奇,此理难明。破戒罪不当死,况有劝之再试者,教诱人犯法,曷为无恙耶?初破戒而胸鬲饱,或曰此偶然耳;再犯而卒不起,殆亦适然耳。

卷三

葛浒

  西江俗喜食蛙,呼蛙曰老蛤。猎此者,昼以竿饵,宵以灯捕,野田草露,搜括无遗。乡民之无恒业者,多藉老蛤为衣食之谋。味美而值廉,城中烟火万家,几舍此不为举箸。

  巡抚陈公恶之,思革其俗,因檄州县谕禁。既逾月,察民间捕蛙如故,益震怒。乃自出示严禁,律以斩决。大意谓蛙虽侵稻,而食蝗蝻。蝗之起也,稻无遗粒,小民遇此凶灾,必致身为饿殍。是蛙之侵稻也,为害小;而其捕蝗也,为利大。今兹设为厉禁,非必贱人命而抵偿蛙命,实欲惩一人以全活千万人云。于是民皆畏死,不敢捕蛙;而因兹游手以致爨火不举者,亦往往有之。

  有葛浒者,久业捕蛙,而家以小康,俗多呼葛浒名以为“蛤虎”。虽中馈外更无他口,而设禁后相对坐食,流水无源,日取何难涸绝。幸操业时积有羡馀,闺阁中衣箧妆奁,尚不似茂陵人,徒以四壁贮文君也。渐而开缄出典,日从质库谋生。

  如是者且一月有馀,终嫌略无寸进。其妻临食而叹,谓:“似此咽深莫底,有入无出,蛙禁不开,岂将坐以待毙耶?君正年强力锐,盍亦求他术以相活乎?”葛曰:“耕锄无地,佣作无门;生性顽劣,目不识丁。捕蛙外更欲以何任见委?倘一饭不相容,唯有瓢杖出走耳。”妇曰:“然则示禁以来,蛙无捕者。青草池塘,聒人鼓吹,日益增繁。君有术焉,能盗捕之乎?”葛曰:“虽盗捕之,城不可入。乌从取值者,不又虚此一盗乎?”

  时方食瓜,妇以箸指瓜曰:“计在此矣。小园番瓜正熟,盍凿瓜穿小孔,取径寸圆盖,约容一蛙之纳,扣挖瓜瓤务尽,褫蛙实其腹,封盖如原瓜。先排伪瓜于筐底,而多覆真瓜掩其上。君业此已有年,城中食蛙者必有旧识。肩而往,获价必当数倍。”葛谨受教。

  方入郭门,有四少年阻瓜问价。葛曰:“瓜不鬻,往饷戚友耳。”四人怒呵之曰:“夫诈也,是瓜必有奸细!”勒使下担,验其瓜,得藏蛙焉。葛胆落,而如土色,缄口不能置喙。而四人者,抚标中军之营卒也。喜获蛙犯,遂缚赴抚辕请功。抚亲视藏蛙,略询葛以致败之由,葛以实对。抚亦不甚穷诘,但令押送南昌狱。

  葛去,抚召四人来,曰“捕蛙虽有示禁,汝等未奉谕巡逻,何勤于公事乃尔?今兹既获蛙犯,固当厚赏。虽然,余有疑焉:今使余闲伫郭门,见有担瓜者泛泛而过,必未能知为奸细也。汝四人识力颖悟,高出余上万万矣。第不审所以知奸细之由,盍明以告我?”

  四人曰:“大人严切之举,卒等随地留心。虽担瓜者,不敢悠忽纵之也。”抚曰:“不然!是特瓜耳,脱有束袱而前者,汝亦缓结搜之乎?脱有扃筐以走者,汝亦开缄验之乎?果尔,必设关阻隘,盘诘行旅而后可也。知汝四人,必非良善!”亦令押送南昌狱,待讯明捕蛤犯,再行释放。

  明日,提葛浒覆讯,问曰:“似汝蠢蠢,非能用诈者;藏蛙之巧,乃慧心人之妙想,非汝心思所能到。果谁为画此策者?”葛不能为饰说,直以“室人”对。乃仍系之狱,而以令牌促葛妇至。询之曰:“汝夫藏蛙于瓜,乃汝教之耶?”妇初犹抵赖,一再研诘,始承之。抚曰:“汝谋不为不巧,安得入城即败?其中必有别情。”妇言:“为口食所迫,不得已而为此,非有他故。”

  抚遂大陈刑具,叱而讯之,曰:“王法在是,汝能无惧乎?且汝已言藏蛙出自己教,则葛虽犯法,而主谋者汝。汝夫可以不死,汝将不可复生。然思闺阁中人,未必能作此狡狯。或有善谋者,怜汝窘于晨夕,而教以藏蛙盗鬻之术。此其间固当别有主谋,汝又何必为他人顶缸乎?”妇是其说,遂以主谋者告,其人盖城北富家子也。

  差提到案,并四卒与妇对质。始知富家子本妇之夙好,意尝患葛,思欲杀之而无其隙。适有禁蛙之令,遂与妇谋,伪为瓜藏计,怂恿葛欺使入城。预贿四卒,伺于郭门,待其至而擒之。借抚公之刀,以杀我欲杀之人;我不蹈于刑,人自罹于网:计亦巧矣!而无如抚公之不为其用也!

  论富家子奸杀之情,谋陷之毒,宜于常律有加焉。然虽驱葛入阱,而葛尚未死于谋,难科以“奸杀本夫”律,于是重罚以惩;葛妻则判使离异,四卒亦皆杖革,而葛卒不罪。

  旧传此事出于陈文恭公,然文恭公世宗宪皇帝称其能知政体。其秉节江西也,筑罗丝港石堤,造黄牛洲浮桥,浚凿龙驹寨水道,所见于《行状》者,皆地方重大之务,宜不以琐琐小故自炫其聪明。疑此或别有陈抚所为,传者以公之名重,附会言之耳。

  箨园氏曰:“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贤者之所斥也。因杀蛙而科人以死律,必非抚公意也。毋亦欲止民之杀,故设为重刑以惧之耳。从来愚拙事,多系智巧者为之。诱葛以自杀,计非不工;抑知抚公非奉有成宪,果能以己意杀人乎?欲以害人,终于自害,徒有奸谋,并无卓见。唯富家子,故用意如是也。

王货郎

  徐州郡城三阳馆,有阇黎年十八九以来,丰姿秀媚。未披剃时,与王货郎同就馆师,相狎甚得。货郎结茅附郭,去三阳馆不半里。每出经纪,必就馆小驻,杯勺流连,恒醉饱以归。王得钱沽酒,亦时时邀僧饮其舍。

  王妻季氏,结缡未久,眉目楚楚,衣履修洁,匀脸抹鬓,颇不疏略。王长僧三岁,僧呼王“兄”之、季“嫂”之,季亦以“夫弟”之呼呼僧。僧初见季,颇形面腆。面货郎家无次丁,杯酒当筵,必季行炙。初惟托伴进馔,问酸咸、谦失饪而已。既而渐驯渐熟,猜忌全消。王以僧朴诚,爱好无异骨肉,辄唤季添箸共饭,红袖缁衣,履舄交错。

  一日,王又约僧晚酌,市肴馔数事,嘱季调羹以待。己则出走近村,冀卖数百文即归。嘱罢,摇“唤娇娘”以去。肩头贸易,缠绕乡间,晌午不返。僧踵门叩问,知王唱卖未归,遽即辞去。日已西沉,僧又至。季曰:“未审有何牵绊,迟延至此。请先入,瞬息当至矣。”僧沉吟,季趣之坐。移时,益无声息,僧复欲行。季曰:“酒已热矣,倘叔去而彼归,将谓粗笨妇慢客也。脱粟饭有何佳肴,金乌已堕,枵腹想难更耐。请陈馔先饮。”僧倚筵弄箸,默无一语。

  季罗列杯盘,酌酒以进,再尽再劝。厚意殷勤,转侧不离僧左右,挑弄多端。僧亦略窥其意,但年稚羞涩,谦言“量窄”,不甚畅饮。季自尽数杯,挨身僧侧,送酒唇边。僧就犯之,遂以致乱。是夕,王终夜不至,青春两少,鱼水甚欢。自是,遇王远出,即歌“赤凤来”矣。王于眉睫间渐窥而疑之,然犹未悉其详,积不能发。

  货郎小负贩,倾家储积,尽在肩头,少立赊欠,资本便已亏短。一日,担头物事出脱几尽,而阿堵空空,难资周转。近村有刘翁者,家称殷实,与王为买卖旧主,欠簿登记,已万馀钱。王恐忤翁意,不敢言索欠,以称贷告。然田家储蓄,不在库藏而在仓庾,必伺善价以粜;非其时,虽数贯青蚨,亦未可便索也。

  货郎之谋既梗,怏怏以归。躞蹀庭中,计无所出。季氏稍为劝慰,因而迁怒,呶呶嘈聒。觅一磁瓶,满沽佳酝,且斟且骂。二更向尽,犹哓哓不休。季曰:“饱灌黄汤,至尔许时犹不饭耶?”王曰:“一丝残喘,自分与此瓶俱尽。苟为刘伶「死便埋我」,我自乐之,何干汝事?汝年方少艾,风雅过人,何忧无啖饭处?我目光如炬,汝暗昧事,毋谓勿知也。历历心头,不汝瑕疵耳。莫欺人褦襶,有时酒狂,发勿悔也!”固鼻哂之。漏已三下,倾瓶中不留馀滴,始登床酣卧。季窃思:“秃奴事想已败露,一旦反覆,妾头颅不复寄项匡上矣。先人有夺人之心,与使人负我,何如我负人!”遂决计杀货郎,觅室中得一青麻绳,勒货郎毙之,而移其尸悬于他室,示若自经者。及晓,方哭于室。

  邻众集问,季曰:“郎以担头货尽,无以作资本,索欠于刘翁无所得,深怨负心人不顾人缓急,归而呼「恨恨」者再,压肩双笼,抛卸于庭。妾知其不慰,乃代负以移之室中。晚餐方熟,屡进不纳,唯痛饮自挝其首,然亦未尝言死也。夜阑郎醉,和衣倒床上时,妾已先就寝。春梦缠绵,入晓方醒。启睫视郎,已不在榻,疑其早起,自支茶铛去。呼问不应,始起四睇,已毕命于他室。”时邻人已代为解缳,季故坐于地,而肩倚之,犹哭呼救者不绝口,又言:“刘翁杀吾夫,使茕茕者将无以自生,必报刘翁也!”呼天抢地,号泣甚悲。邻舍信之,莫与置喙。

  里保不敢殓,鸣于官。验之伤痕,对交非自尽者。项有红白二伤,红伤纤以深,白伤粗以浅。检床头,于茵褥下得麻绳一缕,与红伤吻合,遂定季氏罪。僧之染于季氏也,季诱之;季之杀王,亦季自主其谋,僧不豫也。有司廉得其情,待僧以不死。富人刘翁,以不允货郎请而反目之故,俾货郎毙于非命,则酿祸有由,当问翁以“致杀”律。百计夤缘,家产为之一空。

  箨园氏曰:谚称三等人不可交,以其耗于财也。货郎贫窭子,无害此矣。乃艳妻在室,而开门揖盗,其死也谁任其咎哉?况心欲谋妻,密事也,何至糟邱生入夺其魄,辄喋喋不戒于口?财与色、酒与气,四者皆杀身之具,而货郎以全,欲不死也得乎?

祈兰娘

  祈兰娘者,台州之楢溪孀妇也。少颖慧,善读书,有“女学士”之目。结缡华氏,家巨万,生四子。长曰成礼,次成义,三成廉,四成耻。祈年未四旬即孀,其子最长者,亦年近弱冠。以择配严,俱未婚娶。

  天姥峰下苏氏村,有女名眉仙,绝代佳人也。针黹女工,无不精妙,翰墨淹雅,过于兰娘。诸苏皆家产肥饶,惟眉仙少孤贫,依老母拈针线度日。有梅一娘者,惯为撮合山,欲言苏女于祈,而恐不见信。因思“有真才自邀真赏”,乃盛称天姥之胜,怂恿祈娘踏青其处,冀可一诣苏氏,见眉仙。想似此称心人,定无不入彀者。祈意亦欲藉春游物色佳妇,听梅言,结期而往。

  至天姥,眺览一周,偶思小憩。梅言:“有老姊,佣为苏家灶妇。苏室无男子,母女外,惟婢与吾姊耳。家虽清贫,而小缩蜗居,颇臻幽雅,请暂临存。”祈颔之。梅导以往,至则虚扃白板,修竹成丛。推门入之,循廊穿槛,有小院落,佳卉三四种,排列妥贴。虾须帘底,一美女含笑相迎,袅袅如蓬莱中人,盖苏女也。苏母闻客至,亦款步出迓,相将入室,诘家世,叙寒温,果碟茶瓯,礼意殷渥。祈坐移时,不甚留意苏女。梅亟称女才,并言尚无婿家,冀以挑祈,而祈意终不为动。须臾兴辞,坚留不得,遂去。

  按辔行三四里,憩阡陌间,梅询祈曰:“苏氏子有西子、太真之色,人世难于合璧,故至今无委禽者。娘子守石崇之富,诸公子亭亭玉立,明珠百琲,特患世无云英,不足以当重聘耳。美若苏女而犹不足当青盼,天下女子将无可云妇矣!”祈曰:“否否,蛾眉皓齿,名曰「伐性之斧」,嫂莽不知书耳,西子、太真信美,然所以亡吴国、祸唐室者也。嫂不闻乎?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尤物为厉,岂家庭之福哉?”梅曰:“虽然,若娘子之美,亦倾绝尘寰矣。乃长盈署库,膏沃连阡,绕膝团栾,合门平顺。「红颜薄命」之说,固未可尽信也。”祈曰:“嘻,子固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苟谓我美,则谁而不美者。然而不祥孰甚焉?闺阁中人,齐眉偕老之为瑞。乃欲于孤鸾寡鹄中,推崇五福,不亦过欤?膝下嗷嗷黄口,皆孤孽也。若箧中黄白物,乃天下流通之宝,不过暂职几时锁钥,知为谁作守藏犬哉?嫂何见之不广也!”

  言次,有馌妇广颡大眼,未老而槁,跂足道旁,若深味祈语者,乃唐突而进曰:“是言诚然哉!妾质颇陋,恒为择妇老所弃。冰上人绘词虚饰,得适郎氏。合卺之夕,郎子意颇不怿。琴瑟既调,一匝月而好合无间。子女之祥,占弄璋者五,占弄瓦者再。春莳秋登,充箱溢廪,年逾五十,而夫妇之欢爱不衰。乡里婚嫁之筵,非妾不成礼,取其祥也。夫年长妾二周,力作尤锐,荷锸陇上。终日不见,妾惓惓如有所失。今兹执榼田间,非子妇婢媪虚无人焉者,良以伉俪之情老而弥笃,藉此亦以敦逑好耳。以娘子如彼,以妾如此,岂非美者祸而恶者福乎?适闻此嫂啧啧苏女,夫苏女,诚当世美人也。然天下有美如苏女,而年几二八无问鼎者乎?古称遇仙于天台,夫天下岂有神仙?要不过花妖月魅,勾引痴情男子,沉沦孽海耳。娘子不为妖魅所惑,乃娘子之识力,抑有福儿不应有妖厄也。妾虽田舍家,而室庐新构,连闼洞房,颇不鄙隘。略过丛林一角,指顾可到。不以污秽为嫌,敬迓香轮,暂谋小住,俾寒门丑婢媪一睹芳范焉。”祈笑而从之。

  入一废院,榛莽蓊翳,行数十武,则飞翚华好,不似农家居地。妇长女名珠珠,貌略类母,而鬓发光泽,挽高髻作时世妆,粉黛功深,亦觉“少年无丑妇”矣。祈见珠珠,颇惬心念,陡觉笑容可掬。初问生庚,次问学习,一切闺中琐务,咨考甚勤。

  正话言间,又一女至。粗健面麻,鬋发覆额,衣履不甚修洁;而皓质凝霜,肌肤如玉,亦其动人处也。妇曰:“此次女也,名宝姑。夫人巨眼,尚当一盼否?”祈曰:“适来时,已于大银杏下牛背上见之。年岁许矣?”曰:“十三,较阿姊年逊四筹。”祈曰:“俨然小竖子,不睹双珥,谁知为女子者?他日长成,必巾帼中丈夫也!”妇曰:“毋过誉,折福矣!然儿性勤,喜任繁赜。每驱牛出,摧枯拉朽,可抵一人樵采。且往往生搏鹿兔,弓箭火枪,俱一发可中,则又儿之绝技也。”祈笑曰:“古称牧羊龙女,此又牧牛虎子矣。”

  谚云:“文章中试官。”人既入选,事事赏心,见慢易则以为率真,见轻浮则以为敏决,见椎鲁则以为庄重,见刻薄则以为精细。妇知其可动,乃说之曰:“恨女家世力农,门户不足仰攀。虽然,闺帷所尚,纺车汲瓮,刀砧杵臼,乃其正务。「针神」之称,技斯下矣,况于奇技淫巧乎?妾二女,貌虽不工,然力作任勤,专事节俭,尚不乖于妇道。如夫人名门,不敢妄冀。既蒙缪爱,乞夫人留心,代觅一门户相当者,以完儿终身事。妾老矣,残年挂心,惟此两孽种,一旦得所付托,则千斤之负释矣!”

  祈曰:“家有劣子四人,视与两千金年岁平等者,愿结秦晋之好焉。”妇曰:“嘻,夫人之言真耶?伪耶?果如是,则老妇不世之福,二女意外之缘矣!毋相戏也!”祈曰:“何谬哉!是妾之本怀耳。”遂脱钏,各赠其一,为长、四两男订婚。约妇又荐近村文姓者两姊妹,一名丙姑,一名玉姑,其行径亦郎女之亚也。而四子之婚以完,举案以来,中馈尚多安戢。

  祈悦珠娘才,无大小,悉以委之。长礼谓:“刻薄之家,理无久享。”不乐珠娘残忍,稍稍规戒之。珠娘不服,渐而嫌生中间,反目不时,威福交作,而礼势替矣。四妇狼狈为奸,以蛊惑祈。祈不之察,悉加优宠,而于两郎女尤甚。珠以财利诱祈估计营谋,善权子母。宝虽附珠聚敛,而童稚之年,贞心未固,情尤易染,往往私蓄金帛,作兰芍之赠。玉姑稍务名,蓄积之术,亦计及锱铢;而门户应酬,尚不过吝私橐。丙姑固涓滴不漏者,然借券贪图重息,恒致颠覆不收。以故华氏家势,外受贪名而中无实际。

  祈于诸子中,最钟爱耻。耻虽青春年少,而威重有绳墨,诸妇多严惮之。乃授室未一载,得疾暴亡。祈哀痛成疾,卧床不起。宝性淫纵,耻在时,犹略知嫌忌;及耻既亡,心益肆。仆从无分可否,沾染几遍。祈病尪羸,经年不视事,由是权归诸妇,日用所需,百索无一应;即饮食,亦多缺如。

  祈有侄,名德模,字仲夫,少失怙恃。五岁即依祈,祈爱之如己出,特以其性耽书史,故亦不任以家政。自郎妇专横,德模戢东园数椽老屋,栖息其中,暇则携童挈榼,怡情山水。祈初病时,犹日入问起居。郎妇恐为不利,假祈命拒绝之。是以祈病经年,三子一侄,欲求一面不可得。

  病榻之侧,供给无人,症已垂危,而梅媪忽至。见析状不堪,握手涔涔,泣数行下。祈亦泣曰:“嫂从何来,乌得至此?诸妇杀我矣!予病燥,舌本焦枯。水浆不至者,已两日矣!嫂能为我愈之乎?”梅曰:“藏有甜葡萄,可以已渴。”乃出佩囊哺之。祈甚欣慰,因谓梅曰:“予不听嫂言,致有今日,悔无及矣!大郎二郎,虚有其表,固无足介怀。廉与德模,精明能事,胡久不见?予抚德模厚,今日之情,深乖予念。廉儿秉彝笃厚,音闻久疏,倘登鬼篆乎?”梅曰:“三郎病躯虽殆,然不闻有凶耗。华仲夫,秉礼君子也,为诸妇所阻。富贵之家,限于规矩,非插翅所能入也。”

  祈曰:“嫂能为我召之乎?”梅曰:“承夫人命,试出筹之。然能否不敢必也。且夫人何不以手书示之,则仲夫有命可恃矣。”祈曰:“诸妇淫悍不育,嗣续之事,无可望者。德模循谨,可属以家事。虽然,嫂视室中,落落四壁,安所得有笔砚?”梅曰:“先公之子犹有三人,一旦以亿万之资畀之异体,将何以堵诸妇之口?事必不谐,徒取祸耳。”曰:“然则事已急矣!德模尚未有室,苏氏子犹可图乎?苟兴华氏宗,何必己出也?”梅曰:“事有今昔之殊,恐难为力矣!”曰:“成则子之德也;苟或不成,殆天数耳!老妇之命,毕于今日。过此,无相见之期矣。行矣,勉旃!毋俾诸妇知也。”梅潸潸两泪,流连再四而后出。

  是夕兰娘卒。明日晨炊后,始有知者。越二日,而成廉又故。草草入殓,丧不成礼。惟德模临哭尽哀,然事权不属,亦无由与诸妇争也。

  嗣是,珠娣姒益肆行无忌,供役多少年健奴,晨夕不离左右。礼等终年别墅,各具衾枕。偶诣闺闱,珠辈辄托病头脑,每以“医戒綦严”拒绝之。

  有邻人熊益坚者,因司阍苟老,得通于丙姑,甚见宠爱。然心惮德模,每出入恒惴惴。一夕,熊入丙室。酣寝中,见德模遇己于门,怒气甚盛,按剑将刃其颅。大惧疾呼:“丙姑救我!”三呼而声益急。丙亟撼醒之,问以所魔,熊犹哀乞不已。惊定审睇,始知其在丙侧也,因具告以心忌德模之故。丙慰解百端,而熊终不怿。自是得惊悸疾,不可复诣丙。丙撼切齿,思杀德模而甘心焉。

  先是,梅一娘受祈嘱,请于苏母。苏固知德模可婿,但以缺于嗣续,故欲招使入赘。德模犹豫未决,及闻丙姑谋,惧不免,遂从梅言,赘于苏。两美既合,相得甚欢。只以心悬华氏,情常戚戚。眉仙因言:“尝遇一老姥,授符咒一缄。题曰「某年月日发」,今其时矣。近者,礼、义两君薨,子为同气,不获凭棺一恸,于义缺如。且诸妇心怀叵测,两君之命,未必非冤;而帷箔之不修,其丑已甚。昨梅一娘来言,玉姑近接有马氏子,熊病亦痊,可复见任于丙姑。两人倾覆,华产渐不可支,兰娘之祧且斩。君称名下士,有骨肉之仇而不能报,人其谓君何?此去郎宅不远,土人言其地并无此姓,恐为妖魅所祟。盍往察之?”

  德模然其言,适一娘来,遂相与俱往。询诸近邻,言其处为高氏废园,因多妖异,故久无居人。入园索之,旧日房舍杳无所见,知诸妇之皆妖矣。归语眉仙,发藏函,中有两符并毙妖之法。眉仙教德模先讼诸男冤,而后集诸妇于公庭。依法焚符,四妇俱现本相:两狼两虎,毙于阶下。然察诸男之死,非熊、马两人之罪,乃薄惩以法,惟尽归其侵田而已。德模以一身兼承苏、华之祧,而悉得其业。

  后眉仙连举九子,礼、义诸人皆得延其祀于弗绝云。

  箨园氏曰:苏眉仙之贤淑,不独其貌美也。观其处置诸妇,从容不迫,其才亦可知矣。兰娘自怨其美,爰弃天下佳人而不敢纳,是犹因噎而废食也。乃卒以丑妇之故,遂覆华氏之宗。其害虽原于财货,然明知其恶而故取之,不居然海上逐臭之夫哉?近日才人之厄,固为此等见解人所祸;近日事势之坏,尤为此等见解人所误,可胜慨哉!

殷蓬头

  仙人殷蓬头,邑乘尝载其事,而世传蓬头仙名幻术,纷纷不一。

  仙本寄迹横坑郑氏家,去后留一杖、一自绘小像。像神彩如生,每届除夕,郑必设像与杖,馨香祀之。一岁方设祀,杖忽腾空而去,惟像仅存。后为乳媪所窃,鬻于凤氏之卖浆者家。凤只奇其绘事之能,而不识为仙笔也。有成衣匠,为凤详其颠末,始知为郑氏珍藏物,倍宝贵之。后郑侦知,以重价请赎,纳钱十万,始获珠还。

  仙栖横坑时,值农田莳插,里人雇之佣工。数十家相继,仙偕诺之。诘旦,担秧立亩上,迎风抛掷,自成行列,不终日而连畴千顷,悉已栽成。又尝走阡陌间,见插田者,戏之曰:“吾为汝卜兆,今日不能终亩。”农嗤妄之,曰:“吾将竣此而朝食,谁言不终哉?”仙笑而去。农见沟洫中游鱼成队,肥鲜可爱,乃筑泥以塞畛畦缺处,脱布衫张水中,驱捕游鱼。随波遂流,极尽劳瘁,红日西沉,得鱼满笼而归。审睇之,乃杨叶耳,始悟仙之绐己也。

  郑有富翁,颇持善念,与仙最相友善。仙谓其婢曰:“汝主人命当为丐。”婢曰:“主人稌黍连仓,积金盈笥,何由为丐哉?”仙曰:“命如是也。”次夕为元宵节,仙谓郑翁曰:“今夜姑苏灯景,胜甲天下,何不一争快睹?”郑曰:“世无叶法师,斯念不能偿也。”仙曰:“否否,试为君一行其术。”因出藤杖,使郑闭目跨其上,觉风声谡谡,过耳甚捷。俄而呼郑曰:“至矣!”启睫枧之,阊门也。火树银花,五光炫耀,压臂摩肩,人声腾沸。挨挤二三里,遂失仙所在。

  郑大惊,彻夜踪迹,毫无影响。郑虽殷富,然田舍翁足不出户庭,语操土音,听者瞥然,旁皇吊影,莫知归路。因脱身上布裘,易食糊口。思觅同乡客与之俱归,居数日,渺不可得,嗷嗷枵腹,势不可支。遂行子胥吹箫故事,颠连匝月,始遇有同乡贩纸者,廉得其实,携置舟尾,狼狈以归。

  仙所为,类此者甚夥。一日,仙折竹枝浮水上,因大呼曰:“能踏此者,当与之俱仙。”三呼无有应者。仙遂跃登其上,飘然而去。

丁欢喜

  前明万历时,有丁耀祖者,贵阳人。其父以广南守备,家于酒洋,遗业丰富。娶白氏,生一子,名欢喜,性诚朴,喜武艺。年十五,有相士卫道君见之,谓其眉问有厄纹两痕,当颠踬二十年,方复安享富厚:“日下眉痕显露,厄运将至矣。勉之哉,后会犹可期也!”

  丁有宠姬六人,第六姬金氏,尤艳冶,蒙眷爱。炎暑之夜,金眠竹榻纳凉,僮奴边冶儿执扇以侍,裙褶不戒,遂为所犯。嗣是结为私好,久而踪迹渐露。白侦知之,托故以逐边。边逐三月而金氏生男,命之曰“常有赢”,本吕出之隐,而丁固漠然也。

  明年,白氏亡。金以逐边之故,深怨白,思甘心于欢喜,因日夜媒蘖其短。丁察欢喜,亦觉行多乖异,聪敏远不及昔,由是恶欢喜而益昵爱常。或时谈欢喜过,金必多引证据以实之,又隐构黠者全奴相表里,渐匿欢喜,使不与丁见。丁或问之,则曰:“狼子野心,斗鸡走狗,日与无赖子遨翔郊甸,游戏花柳,岂有暇功念及家君哉?”丁曰:“小畜产所为如是,必覆吾宗!”金知丁可欺,荼毒欢喜益甚。

  一日,丁出,全奴从,遇欢喜于门,衣履褴褛,肤肉黄瘦。全奴恐丁诘问,乃厉色呼之曰:“大郎何不自爱,偏务与游手者近?若辈不才,皆害大郎者也!大郎溺于匪,情致荡焉,如此尚不知悟耶?”丁怒曰:“小畜产,有何面目见我?我岂汝父哉!天下何事不可为,汝独乐于为丐?非汝母生前冤孽,安得有此孽种?不杀此畜产,害有穷期乎!”愤愤而去。

  金使人谓欢喜曰:“吾固嘱汝,勿令阿父见也。不信人言,而然以求生难矣!”嗣是,欢喜益畏惧丁,不敢复见。金又说丁曰:“欢喜近工剽窃术,不谋先发,后将噬脐。”丁曰:“诱而杀之,难可已也。”金曰:“恶不及死,杀之不仁。不如牒诸邑庭,可杜他日之渐。若暴杀之,人其谓我何?”丁曰:“此特卿之慈念耳。虽然,恐不为畜产所感也。”牒词既入,不数月丁死。

  初,丁喜结纳,食客恒数十人。有洪致和、毛丑父者,皆丁所器重。欢喜之遭谗也,两客数切谏,不听,遂相与俱去。及丁捐舍,诸客亦星散。六姬中,他俱无出,无可制金者。金乃阴遣附己者,往迎边公至,逐欢喜而奉常以主家政。以丁在时,固尝送欢喜忤逆。案牍犹存,亲戚故旧,悉无从置喙。

  金与边,初尚稍存廉耻。积日既深,而衾裯之好,居然琴瑟。惟嫌邻近耳目知其根底,因乔徙青蛉而家焉。金亦明示常,谓边周其真父。常之于边,遂亦父礼事之。奴仆婢媪,莫不仰承眉睫,一呼百诺,不啻丁之在时也。

  欢喜被逐后,无可投趾。会有除官千户总之任羁縻者,乃以膂力自为毛遂,得相随之去,给粮为步兵。羁縻多山,欢喜性耽游猎,日负一枪,与臂鹰嗾犬之徒,驰骋于群峦万壑中。

  千户有妹名好好,英勇有胆略,尝单骑挈长枪,走昆仑冈。以欢喜为前驱,使侦兽苍莽中。欢喜握刃深入,为熊所迫,狂奔里许,方得觏好好。熊犹驰逐,直扑好好前。好好挺枪刺熊倒地上,乃抽枪以遁。马上回视,熊虽起而不复追,窃自顾肠出,愈拽而尽之,遂殪。

  越数日,营众十馀人,复猎于山。欢喜逐一鹿,驰出层峦,蹶堕崖下,幸得不死。仰视壁立巉岩,危不可上,而身伤委顿,行动綦难,惟有待毙而已。忽一熊蹑险而来,自分必填兽腹,转不若堕崖时得死为佳。及熊至,抚视欢喜,殊无恶意,盖熊固牝而失其牡者也。度其地,牡即好好所杀者。得欢喜甚惬,负之归洞,相牝牡焉。

  欢喜虽堕险有伤,熊饲以药,刨寻愈。而茹血餐肤,日不火食,非生人所能堪。幸带有取火具,每得獐麂之属,辄燎枯柴以熟之。又筑泥成窌,燃薪留烬,延火种,备日久计。熊以习惯,亦优于执爨。惟欢喜以熏灼之食终岁,不尝谷黍,渐而两目俱矐。虽一息犹存,无异堕身地狱也。

  丁客毛丑父,善剑术。过羁縻,为好好所识,赘于其家。岁馀生一女,名福儿。年十七,尽得丑父之术。一日,好好携福儿出猎,侍从十数人,见一金毛獾,大倍常獾之半。福与诸婢连发数枪,不能毙。驰逐之,出层岩下,有人在焉。无衣履,被皮革而已。旧婢菊奴识其人,为丁欢喜也,取之以归。行三里许,有一熊飞奔而来。见人已出险,势不可及,哀啼数声,触石自毙。

  欢喜归,丑父见而疑之,详询得其实。谓好好曰:“此即仆之居停丁耀祖之子也。庶母无恩,致累流窜。仆少时学技无成,流落不偶,幸受丁翁知,托门下者五载,至今犹耿耿于心。乃天假之缘,俾留丁翁一脉,其敢忘衔环之报乎!”遂以福儿妻欢喜。

  时有老道卖药于市,医治危难症,多奇验。丑父延之至家,以视欢喜目疾。道易之,授刀刲药,并录每月光明日示之方,教以按期熏洗,半载可愈。如法治之,目遂豁然。或传其方,谓即桑皮皮硝也。欢喜既有睹,始识卖药者即卫道君是也。

  丑父益喜,因谋为欢喜雪冤。以洪致和有干才,当日俱为丁门客,熟知丁事,能为欢喜证其颠末。乃趣装,遣道君与欢喜俱至酒洋,访得洪致和。询知边冶儿已尽售丁氏田产,举家同徙青蛉;丁氏亲故零落,罕有存者。道君因言来意,且动洪以程婴、杵臼之事。

  洪曰:“事固不敢有诿。虽然,今日非仅守孤之谓也,盖赵武之求存也易,而栾盈之求入也难。边冶儿自迁处以来,拥据厚赀,豪华自驰。挥如土之金,博好施之望,头衔显贵,当道交通,其势焰方兴未艾。今丁郎身无尺寸之藉,势如卵石之悬。一旦以飘零之旅人,撼久假之豪富,莫察覆盆,翻成冒诈,则冤益深矣!”卫曰:“不然,成败听之天数,吾行吾是而已。今诉,屈虽不能必伸,然终胜不诉之必不能伸也。盍姑诉诸?俟不伸再思变计焉。”洪诺之。

  遂相与俱诣青蛉,具牒公庭。果以事隔数十年,并无亲族作证,惟凭一非其属类之洪某口说,未足据以为实。且堕崖脱险、目瞽复明,事涉荒唐,情同局骗,批斥不准。牍凡三上,卒遭挞辱,而词仍不受理。及控诸郡,郡之驳斥,一如乎县。洪、卫慌急,思欲再行上控,又恐庇护一气,终于天日难期。正在徘徊莫决,而丑父适至。知讼无成,叹曰:“强梁世界,信不可以理说矣!诸君请暂谋归息,艰钜我自当之!”遂乃单身挟刃,夜入边舍,劫边与常及金氏头以出。明日,人传边宅遇盗,而所杀边与金氏头皆误,惟常头则真也。边既报盗,捕索甚急。计难复施,因更还走羁縻。

  时值魏珰用事,贿赂公行。乃令洪、卫二人载金至都,视仕途中之偃蹇者,助之金,使得行赇珰门,除官宰其邑。至则结狱中巨盗当死者,使承边氏盗狱而罢行缉事。然后欢喜投牒鸣冤,宰遂差拘边与金氏。边以重金赂差役,席卷库藏,偕金氏夜遁。捕之数月,不可得。宰乃判边某所占丁氏赀产,悉以欢喜,复其家;两犯俟获到日,再按律论结。

  福儿谓欢喜曰:“大仇未报,安得与君坐享素封?吾将遍天壤而求之,升天入地,不翦灭此,誓不更归也!”遂变服作男儿装,与其父毛丑父游泳江湖,托相命业。每至一处,淹留旬日,辄徙而他去。如是者儿二载,至鄱阳湖始获踪迹。访之金氏,已于两月前患发背。

  夜分,毛父女窥边舫,见灯光射窗,边犹兀坐,持计簿、盘珠,格格不休。两婢方检床枕,一姬侍茗。丑父识此姬,盖莺儿也。当金氏欺凌欢喜时,莺亦助纣为虐者。丑父心衔之,破窗入,既取冶儿头,并杀莺儿以代金氏之刃。两髑髅血渖模糊,函封置之箱箧,从容以归。

  择日祭丁耀祖墓,供髑髅杂樽俎间,以释泉下之愤。尽整丁氏坟茔,碑碣一新。其五姬中有为冶儿雌伏者,至此惭汗无地,亦雉经以死。欢喜夫妇,虽皆以武力自雄,其所生子女,则皆教之弦诵,多有显扬者。

李德姑

  江北无为州李贡生,家资巨富。一子一女,子名李大,女名德姑。贡生谢世,有簉室,年可二十许,姿态娟好。家人无大小,咸呼以“小姨”。姨与李大有鹁奔之丑,宣淫无度,不以人言为可畏也。德姑与小姨年齿相埒,尚未出阁,心薄小姨无行。然事非闺中人所当问,以故冥心缄口,日惟垂虾须帘,启云母窗,自课针黹。或小姨见诣,亦意气落落,一瓯香茗外,无复温存款曲。小姨以德姑为鄙己,心窃衔之。

  日者,邻人有洗儿之庆,广延冠履,兼集裙钗。汤饼筵中,主人择礼不详,德姑座席适与小姨联肩。粉白黛绿者,接褥连茵,莺喉清脆,闺谑尤工。或与德姑谈一俗典,切中小姨隐病。小姨以为有心侵己,停杯投箸,触响皆怒。德姑无所掩盖,惟有悼心自悔而已。由是仇怨益深,猜忌滋甚。小姨与李大谋,以为不斩葛藤,必伤荆棘。因而日寻衅隙,思骋其志。

  维时炎暑已歇,凉秋未深。德姑兰汤浴罢,钗钿半除,绣户小扃,侍儿慵卧。听更漏已再下矣,寸怀幽闷,心肉跳惊,起坐俱无所可。因移竹榻,引角枕,欲借黑甜乡一解愁城之围。朦胧合眼,终不成寐。转辗之间,闻小姨叩关请见。德姑以迎凉倦卧,仅著一杏子花纱裤,略披半截翠罗衫,口呼诸鬟,无有应者。乃自起振管,小姨入。见李大尾其后,方欲展诘,小姨出不意,背拥德姑而箝其口,仓卒无可摆脱。李大挺利刃,早已洞穿粉臆。可怜璇闺玉质,一旦死于非命,既无父母,终鲜兄弟;所谓尸亲,即李大一人而已。

  里保鸣于官,李大以千金行赂,验勘不甚推求。乃以摽梅失候、怨愤自戕,取据李大切结。比即备棺收殓,仅以经忏道场,搪塞香魂。嗣是含冤地下者,且三年于兹矣。

  小姨自德姑遭劫后,无复顾忌,中冓之言,益不可道。然孽报有期,天鉴不爽。有德姑之从兄某,擅申韩之学,橐笔依人,他乡久滞。时复挂帆归里,侧闻往事,心伤德姑之冤,思欲为之伸雪。犹恐控案不实,乃夜启德姑榇,而私验其骨。则肌肉不腐,腠理完全,刀痕宛在。乃复封闭如故,具牒鸣冤。

  时旧令尹已及瓜而代,别除新尹,见其情词真挚,心为之动。开棺复检,面目如生,详察伤痕,透膜甚深。其锋纵而入,旋而出,显非自戕者矣。李大质田鬻产,上下营谋,奈某司刑老幕胥吏,不能作奸。家资星散,关说不行,大与小姨俱按律论决。

  当覆检时,家奴邽麻子曾目睹其异,言其乳头红晕犹鲜若胭脂,而眉睫间尚盈盈含笑焉。翻控者,其名不可考,唯闻皂隶辈相呼以“李三爷”云。

铁脚和尚

  顺治初元,干戈扰攘,海宇尚未尽敉平。戊子岁正月元日,桃潭翟氏,庆贺元旦。礼成,老幼追随,步出祠堂。偶檐牙间,一飞瓦堕地。有翟怡者,精于六壬之术,占之不吉,告众曰:“大难将至!其不为聚族之歼者,几希矣。”闻者嗤之,谓其少不更事,何诞妄乃尔。过数月,亦已忘之。

  忽邻邑王氏村中,寓有前明败将金飞锡,将一头陀,号铁脚和尚,力壮千斤,身长十尺,颅大于臼煽,诱村众揭竿树旗,有兼并翟氏之意。翟族闻之,惊悸不知所措。或曰:“元旦日,某固言之矣。盘召而谋诸?”时怡读书茗坑,肩舆舁至,告之故。怡曰:“恐尊卑异位,难于节制。嗣今与诸父老约:人无老幼,胥惟怡命是听!”众唯唯,乃规宜定制,择紧要地严立寨栅。集同里子弟,教之击刺,训练骑射,整齐行列,熟听金鼓。妇女无妍媸,收集数巨舰,载舣桃潭深处。脱有不利,则沉舟尽毙之。

  诸子弟愤切身家,其锐十倍;而军垒布列,亦极完整。金飞锡将军张弓挟矢,三至翟营,策马四绕,无懈可乘,喟然叹曰:“寨有人矣!无能敌也。”乃弃众逸去。铁脚和尚,恃其悍鸷,汹汹不已,谓金:“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彼村野腐儒,岂知兵法,乃恇怯如此耶?”固传言于翟,必欲对仗,一决胜负。

  怡曰:“金将军已遁,秃奴徒勇无谋,轻入险地,必为吾擒矣!”乃下令曰:“有能俘获秃奴者,受千金上赏!”里有敢死士三人,年皆相若,膂力过人,设伏土桥下。僧过伏发,追射其后,矢集僧肩,僧堕于马。缚之送怡寨,枭首以示乌合之众,因而瓦解,里中始获安堵。

  至今和尚枯髅犹存,其大可容斗水。

桃园怪

  宣州贡某家,艺桃百本。桃既熟,守园者巡逻不稍懈。忽一日,见树枝摧折有声,桃叶簌簌乱堕,疑是梁上君子效东方氏之技者。密视之,未有人影,心知其怪,发火枪一击,声响顿寂,叶亦不复下。

  俄而掩户以归,则怒骂之声,已狂发于室中矣。审其音,嘤嘤如儿女子,言其“行道过此,因喉渴,无泉可奔,姑藉桃园作曹阿瞒梅林之指。即看竹未问主人,而欲缪指为盗,亦只侵犯花果,罪无论杀之条。今以火药相御,何菅蒯人命若此?幸侬分不当死,不徇其毒。然而生魂走窍出矣,不为招复,誓不相舍也!”言讫,飞掷瓦石,击器皿多碎裂。箧藏物亦时时羽化,然只移运他所,东隅失之者,往往桑榆收之。斋醮经忏,事事备至。而怪言“僧道污浊不足以赎生魂”。恶声相仍,终日无片时宁贴。一家穷蹙,恨不弃此而逃。

  烦扰月馀,怪忽自谢曰:“论汝家菅蒯人命,非仅此足以言报。然余旅居已久,启处不遑,行将云游他徙。姑开一线恩,恕汝无知冒犯。须知仙家最近人情,义释之仁不可忘也。今不烦多费,只雄鸡重三斤者一头,青钱六百枚,为作祖饯,当不复相扰矣。”明日如其教,以饯于道。乃饯者归,而怪仍在室。

  疑其言之不信也,更请之,怪曰:“何人心之多诈也!鸡重不盈其数,欺我也!”乃易鸡而更饯之,怪遂去,而鸡与钱犹在。非怪之实索此也,亦聊为是说以唯之耳。